伊露涅淡漠地望着伊路米，鼻子嗅到了他周围弥漫而起的浓密复杂的情绪。
追根溯源，这其实是从她打了他的脸就开始的。
他们天天都疼痛中度过，比吃饭还规律，仅是咬一口扇巴掌的痛感根本不值一提。伊露涅刚刚就是看不惯他那明知故犯后走流程一般的真诚样子，顶着一张打定自己会原谅他的脸，试图用理性的镇定压制她。伊露涅还不清楚吗？多少次因为伊路米手欠而吵架，发脾气的都是她，冷静处理事情的都是他，不知道前因后果的话好人可都让他当了。
被拽着的伊露涅想到这些，火就上来了。
行，既然你想，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她没专门打过他的脸。虽然家里已经加入了羞辱激将训练，但她顾及兄长那隐隐的自尊心，再生气也没这样过。
很多事他只是表面不在意，其实心里记得清清楚楚。谁让他伤心，谁让他吃亏，都在小本本上存着呢！他甚至能时隔半年再在合适的时机，合适的场合把曾经不爽的地方说出来，只为了让这个事情能完美地反击一下，或是帮助他达到目的。他心眼小的很，因为他真的会记很久很久！
可这次就不同了，她如果一味顾及伊路米，谁来顾及她？她为他的行为气坏了，这个一看就是他不对的事情上，怎么有点委屈的成他了？她的气还没消呢，他顶着张无辜脸说话可开始委屈上了，到底是谁不对啊！
你就在这儿装吧！她心想。反正只要让我原谅你，你什么都能用出来，对吧？什么都在你的计划里，对吧？我的反应都在你的预料内，对吧？我让你自以为是！
于是她史无前例地扇了他一巴掌，不是为了打疼他，而是打破他这副对她游刃有余的模样，让他情绪的窗口震动。
让我这么生气，你也别想好过。
但她没想到仅仅是一巴掌，兄长的窗户似乎就啪一声有裂缝了。
意料之外的脆弱。
伊路米会因为她不把他当兄长生气，会因为和他吵架到完全不给面子生气，这些生气的阈值伊露涅是很清楚的，她憋着气都能嗅到那熟悉的气氛，但这次不一样。
可能是天气太潮湿，干扰了她的判断？
她不清楚。
她觉得自己这一巴掌似乎打碎了兄长的什么东西，像是石头击碎了玻璃，碎片叮叮当当地撒了一地。
她没从任何动作里表现出这种疑虑。
“你觉得我冷静下来就不会生你气了？”
她紧盯被打红的脸颊，语气冷漠。
她等着伊路米把脸转过来。
她试图从他脸上抓到一些玻璃碎裂的蛛丝马迹。
光影变换，兄长的一切重新从阴影里浮现，当伊路米看向她时，他隐藏的还是那么无懈可击。
他语气平淡，无辜如旧。
看到他这副天生的呆脸，又想到刚刚被强吻的伊露涅咬着牙齿骂。“你太得寸进尺。”
兄长如往常一样说着理直气壮的话，伊露涅耐着性子和他说了几句，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
“你为什么总要试探我的底线？”
她发现了，兄长对她底线的试探是越发直接了，之前哪怕生了很久的气，他们也总是草草地解决没有深究，但这次，她是真的忍受不了了，她觉得必须要好好说明白。而直觉也告诉她，现在似乎是个好机会，她不想错过。
兄长虽看起来没有不同，但就是有什么不同在发生。
伊露涅说不清楚，但她相信直觉。
她相信自己天生的，又经过家里严加培养的直觉。
未解决的疙瘩越系越大，摆在那儿她心里烦躁。
既然你执意要追我，那我就给你一次机会。
她瞪着他。
如果这次，兄长还要对这个问题避重就轻，她绝对会义无反顾地上车，再也不会理他。
她是认真的，因为她失望至极。
她是知道兄长大致的行为动机，但伊露涅想要他自己说出来好证实自己的推测对不对。
到底是不是我想的那样？
她看着伊路米。他头发乱着，脸颊红了半边，和家里的刑讯课比起来，不知道好到哪儿去了，但为什么这次显得有些可怜？
她的这一巴掌伤害到他了吗？
她看着他大大的黑色眼睛，里面似乎在积蓄着什么。
这么让你这么意外吗？
伊露涅想。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虑，现在的伊路米，似乎是真的委屈了。
哪怕他依旧用那清淡平静的语气和她说着理直气壮的话，但有什么不一样在这个耳光后发酵了。
这是他们以往相处间，没有发生过的情况。
直到他的视线像浓云的黑夜一般稠密，她确信了。
兄长的窗子被她史无前例地击出了一个缺口。屋内昏暗不见光，漂浮着淡淡灰尘。她站在原地，望着这扇窗子，破碎的玻璃间，一股潮暗下湿软的馥郁气味终于飘进了她的鼻子。
房屋的门向她敞开，气息像夜晚的雾气包裹着她，依恋她。
“我会原谅你。”
“因为我爱你。”
……
“说得好像我有错一样。”伊露涅笑了笑。“全天下只有你是对的，是吗？”
“我是来道歉的哦。”伊路米强调。“但你让我也很生气呢。”
“伊路米，我们已经长大了。”
“不需要你告诉我。”
他乖戾地说，语气也有些重。话一出，伊路米才发觉自己不够冷静——他居然脱口而出了真实的想法，一点也没过脑子地撂了出来。
他愣了愣。
伊露涅也是一愣。
伊路米从没有这样直接地对她丢话，他说话再直接也就是阴阳怪气些，或是用耐心的语气一针见血，哪有这样像个小钢球，她还没说什么呢，嗖一下可弹回来了。
“那你就该明白我为什么生气。”伊露涅克制着，没有削弱语气。
伊路米忽然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她。
伊露涅觉得他根本没在看她，而是在对着这个方向思考——通常情况下，兄长会不紧不慢地和她回嘴的。
伊露涅等着他。
伊路米依旧用黑透的眼睛目视她的方向。
“哦。”
他给了她一个具有拒绝沟通意味的，心不在焉的音节。
“……”
伊露涅的气又上来了。
兄长不想和她多说时就会用这个音节应付自己，现在好了，本以为这次能进行些有用的沟通，他又来了。
伊露涅气坏了，一想到今夜的坏心情全都由他而起就更生气了，数不清的情绪一时间全部集聚在胸口，她差点没喘过来气。
她抿抿嘴，扭头就走。
伊路米一看，上手就把她抓了回来。
“滚！”伊露涅这次甩开了。
伊路米闷声不响又上来抓。
“你到底想怎么样啊！”
伊露涅转身冲着他大叫。她辫子甩起来，眼睛若有若无地红了些，声音甚至有些沙哑。
“伊露涅，你冷静一点。”伊路米提醒她。
周围的路人余来目光，继续不紧不慢地朝车站走。
“你到底想干什么？！”伊露涅没听他的，她瞪着他，冲着他卯足了劲儿大叫，歇斯底里的模样开始像母亲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她对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扯嗓子，声音扩散在空气里。
“道歉。”伊路米如实回答。
“你去死吧！！”伊露涅不留情面地骂了他，扭头又要走。
伊路米直接把她拦腰抬起来。
伊露涅气得浑身发抖，杀人撒的气没两分钟又让伊路米像给汽车加油一样全补回来了。她完全无视环境地大叫，四肢快速扑腾，想要抓住身下的伊路米把他碎尸万段，但伊路米快她一步，他一个手刀像关停了音响，从伊露涅的脖子切断了电源。
伊露涅一顿，眼皮一沉，晕在他怀里。
伊路米自顾自地把伊露涅抱起来，在路人的目光下飞上屋顶。
……
他连跳好几下，用极快的速度在屋顶飞驰。他的大脑其实一片空白，手刀甚至是身体自主反应，完全没给大脑报备，说行动就行动了。
这种状态让他有些不安。
从嘴里跑出“不需要你告诉我。”，他的大脑就开始宕机了。
他居然没有控制好自己，让话随便就溜出来了。
他继续赶路，风从他两边呼啸而过。
他没用一点余光去看伊露涅。他看似目不斜视地专心赶路，其实思维的电线还没有维修成功。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伊露涅的说法让他有些意外。
长大了这件事他当然知道，伊露涅的意思是｛因为我们长大了，所以以前的很多事就不应该做了｝。
妹妹居然是这么想的。
他愣愣。
随后，他才回过来神。
这是什么自以为是的想法。
他想。并继续思考着。
长大怎么会影响他们的感情？
他不理解。
他的妹妹在没和他一起睡的这段时间里，居然萌生出了这样的想法，而他全然不知。从这个起点出发，妹妹的所有反应似乎都得到了合理解释——因为长大了，所以他们要有距离感了。因为长大了，所以我们不能像小时候那么亲密了。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他那时看着她。
但这是不对的啊。
他想。
长大和他们亲密无间有什么关系。
妹妹的思维是错误的，他居然一直没有发觉。如果还睡在一起，他一定能尽早发现并及时纠正——这是他疏忽的结果，如果很早了解了妹妹的思路，哪还需要今天这一出。
妹妹甚至为了她错误的思维而扇自己耳光。
他伤心了，胸口酸酸的。
伊路米沿着房屋的分布继续向计划的地方前进。
但好在，他知道了。
他的心情旋即又舒畅了。
尽管妹妹让他很伤心，很生气，但他不是一无所获。
妹妹会这样，是他没有好好留意，想当然的结果。
妹妹只是误解了长大的意思。
亏之前因为这一点发生过那么多次争执，他居然一点也没看透问题的本质。
这是他的问题。
是他不够关心妹妹。
想到这儿，他低头看看怀里的伊露涅。
她垂着毛茸茸的睫毛，安静地窝在他怀里，秀丽的眉宇间还有点被偷袭的怒气残存。
真可爱呢。
他想。
他又抱紧她。
只要能发现，怎样都不算晚。
只要他了解到一切的原因，他就能好好做出计划了。
但他需要点时间理清思路。
“上个月预订的房间，尾号××××”
他抱着伊露涅站在民宿的前台。
“小朋友，给你房卡。”年轻的前台小姐笑着递给他房卡，轻声道。“你怀里的小小姐睡着啦？”
“是呢。”他看了一眼房号。在二楼，临海，如妹妹所愿，双床。
预订房间的时候，他可是花了很大功夫说服妹妹用一个房间呢。
“看起来你们玩儿的不错。”她说。“不过…小弟弟你的脸还好吗？”
伊路米怔了一下。“啊。”他斜下眼睛看了看自己脸颊。他已经没有感觉了，可能是还留有一点红印，让人发现了。“没事哦，妹妹闹脾气而已。”
“不过我会原谅她的。”
说着，他把伊露涅又往上抱了抱，让她的身体紧紧挨着他，脑袋倾斜在他的肩膀上。
“她要和我永远在一起呢。”
他兴致勃勃地抱着她上楼了。
民宿楼梯的窗子只开了半扇，空气的流动相对缓慢了很多。没有晚风的干扰，伊露涅身上的气息便又回来了，隐密甘甜的气味从她的皮肤，头发，呼吸中散发出来。这个气味温顺，粘人，和从前一样，环绕着他。
他打开房门，幽蓝的月光从两扇窗子倾泻而下，像晚礼服的裙摆，耀耀生辉。
他用后背关上门，低头亲吻她的嘴唇。
就像小时候他们藏在被子里一样，感受着绵长的亲吻，呼吸着对方的气味。
片刻，他顺着她的嘴角一路吻向耳根，把头埋在她的脖颈里。
他让她的气息包裹着自己。
他轻咬伊露涅的皮肤。
妹妹现在应该伸出双臂抱着他。
他想。
平常他这么拥抱她，她就会习惯性地去搂他的脖子。
那是接纳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