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滩集市的人行走道侧，冷气将伊露涅的声音带进云谷的耳朵。
“朋友吗？”云谷疑惑地皱了点眉头，露出了思考的神情。他意识到伊露涅是认真的，她在向他请教这个问题，但这认真询问的词汇又太过常见，让他一时间不清楚要从哪个角度去回答。他将挂件放进口袋，用手指推了推眼镜，答道：
“这个词其实很难简单去概括。”
“所以我想问问你呀。”伊露涅笑笑。“我想知道你对这个词的看法。”
云谷的指节抵住下巴思索。他圆框眼镜后的目光移去一侧，脑袋里正书页飞扬。他很喜欢看书，很喜欢思考，生活经验也很多，只要问题在他能力范围内，给出的答案和方法多是合理适用的。身边同龄或者小一些的孩子很喜欢问他问题，可能是数学语文题，可能是钢笔为什么吸不进去墨水，他都会为他们解答。但比起这些，概念一类的解释是他更擅长的，他喜欢解释概念理清逻辑的感觉，思考再回馈出去也有利于他完善自己的理解。因此他的大脑几乎立刻，就针对｛朋友｝这个词运转起来，希望能总结出自己最全面的观点。
“这个词所概括的是与人相处中常见的一种关系，但根据关系程度的不同，为二人牵起的羁绊也有轻有重。”
他看着伊露涅，竖起一根指头继续道。
“我们通常所说的朋友是志趣相投的玩伴，是与可以玩儿在一起，学在一起的人建立起的友好关系。”
“比如我和云谷！”三宝在一旁抱住云谷哥哥开心地说。“我和云谷哥哥就是能玩儿在一起学在一起的朋友！”
云谷听到咧开嘴无奈地笑笑，抚摸着小孩的和尚头温柔道。“分明是我陪你玩儿，我教你学嘛。”
“那也是朋友嘛！”三宝不服地说。
“是的是的，当然是朋友。”云谷哄着他，拍拍他冻红的脸蛋，把衣服领子立起来给他挡风。
伊露涅把这一幕看在眼里，问道。“年龄不同，也可以做朋友吗？”
“嗯？当然。”云谷点头，随即又想了想是否准确，便又点了头。“是的，做朋友不需要介意年龄。”
伊露涅端详了他一会，笑道。“比起朋友，我觉得三宝更像你的弟弟呢。”她友好地看看三宝，问。“你们有血缘关系吗？”
“没有哦。”三宝摇摇脑袋，伸出指头指了指远处一望无际的摊位。“我爸爸妈妈在那边呢！我没有兄弟姐妹啦！但我也把云谷当哥哥的！”
“欸——”伊露涅感叹一声。这发音礼貌性质更多，也是在给自己理解的时间。她不慌不忙地继续道。“既然你有父母，和云谷又没有血缘关系，为什么还要把不相干的人当家人呢？”
三宝眨巴眨巴眼睛，没迷瞪过来。
伊露涅又看向云谷，继续问道。“为什么要把不相干的人当弟弟一样照顾呢？”
“你们没有血缘关系，为什么要在对方身上刻意投注情感呢？”
她像不觉得这问句有什么不合适一般地说出来，如同早上起床问母亲早饭吃什么一般自然。
“因为你们是朋友？”
她还是不自知地问。
“姐姐你好奇怪，没有血缘关系为什么就不能做我的哥哥？我喜欢他啊！”更小的孩子脑袋忽然就转起来弯儿了，他抓住第一部分问题，也没什么顾及，大胆地反驳了过去。
伊露涅眼睛盛着光闪来。
“啊…这么一说…”她欢快地挪动步子在小男孩面前抱着腿蹲下。她撩一下辫子，饶有兴味，又亲切道。“你是因为喜欢，才会把云谷当做哥哥？”
眼下，她似乎有了更好的问题回答机。
“对呀！”小孩使劲点头，想起什么又赶忙摇头，鼓着圆滚滚的脸纠正道。“不对不对！准确说，我因为喜欢云谷，才想和云谷做朋友，然后，我才把云谷当哥哥呀！”
“可是你和云谷没有血缘关系哦。”伊露涅友好地提醒。
“你怎么总在纠结血缘啊！没血缘就不能做我哥哥啦？”
伊露涅沉默了，她的拇指缓慢地摩擦着下巴，目光端详小孩的面孔，像是难以理解他的童言童语。
“三宝。”她开口了。“你的意思是，只要你喜欢，那么喜欢的这个对象和你就可能拥有比拟血缘的关系？”
“唔…你还是在纠结血缘…好烦…嘛，总之，你就当做我把哥哥当家人好了！”
伊露涅又看了三宝一会。
“那么，”她开口，眼睛笑弯弯，声音轻盈盈道。
“如果你的妈妈和云谷哥哥有一位必须要死，你会选谁？”
伊露涅观察着他。
“在你看来，他们不都是你的家人？”
……
像是电子磅秤终于到了需要的数值，先前一次一次细小的不适像店家秤糖果一样一点儿一点抓上秤去等待，终于在最后一把的缓慢下落中达到了重量，轻轻敲响警钟。
云谷心下一沉，心绪回到了自身。
这个重量足够让他留意，足够让他停下接近伊露涅的步子，意识到一个之前一直不想去肯定的事实。
伊露涅，是和他，和三宝，和其他他认识的任何小朋友，都截然不同的人。
当他这么想时，冷风似乎心领神会地飞来，路过他们的眼前，在他与她之间隔下一道不应跨越的屏障。他们依旧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看到对方的任何动作，任何表情，他可以对她笑，她可以对他调皮，但仅仅停留在这个行为，而无法深入对方的心里。这层屏障不是云谷的，是伊露涅自带的，她将她不需要的内容完完全全地阻隔，只接受她允许通过的那部分，而她，则把握着时机肆意入侵着他们的领域，在把控的节奏里或攻或守——只是他现在才意识到。
云谷立刻看向三宝。
伊露涅离三宝那么近，就像是，她已经要把三宝拉进她的思维黑洞里一样。
停下。
一个声音忽然在云谷耳边响起。那是他自己的声音。他忽然有了一种危机感，他看着两人，想要尽快打断三宝和伊露涅的谈话，否则…三宝很可能就要接触到他不该接触的事物，被伊露涅奇怪的思维包裹进去。云谷快速瞥了伊露涅一眼，她言谈礼貌，淑女乖巧地蹲在三宝跟前，神情纯真，交流自如，俨然一副家教良好的单纯小女孩模样——就像云谷一开始认为的一样。但不是的，云谷在刚刚伊露涅一连串的言谈举止里意识到了，师傅是对的，他们是截然不同的孩子，哪怕同样可以露出疑惑，天真，忧伤的表情，内里却是天差地别的。
她的思维不属于普通人，她是揍敌客那样家庭里养出来的，生于黑暗世界的，从小就在接触死亡和人性暗面的小孩。
他承认自己对师傅的劝告持保留态度。那是因为，随着年龄增长，他不禁开始疑惑：师傅为什么总是对的呢？她会不会有错的时候呢？师傅说不，他就一定也要说不？他已经长大了，比起直接听从她的告诫，他是不是也应当亲眼见识后再给出肯定？
师傅是对的。他见识到了。
从伊露涅问出“妈妈和哥哥你要选谁”时，他忽然就深刻地意识到了。
伊露涅的问题是认真的。
她认真地想要得到答案。
而得到答案的期望让她的认真毛骨悚然。
居然去问一个不到六岁的孩子这种问题。
这种问题她是怎么问出口的。
云谷看到三宝惴惴不安地用目光找他。就像是在对他求救一样。
他的师傅总是对的。
就如同无父无母的他被师傅周全照顾的几年一样，师傅对他周身事物的判断，从来没有出过错。
“我可是你的师傅，为人师长当然要为你的成长负责的！”比斯吉曾这么对他说。“所以知道吗云谷，等将来，你也为人师长，也要秉持着这份责任心。”
责任心到底是什么呢？
他其实还无法好好地总结。
他只是模糊笼统地认为，责任心，就是你身处某个位置，作为某个角色时，应当拥有的自我要求。
……
我还没到成为老师的时候，师傅。云谷遗憾地想。
我还这么小，不懂的事还有那么多，看不明白的事还有那么多，念的修行才只有芝麻大小，甚至距离天空竞技场的二百层还有那么远。
但我想做一个有责任心的人。
我想像您一样做一个有责任心的人。
所以，身为三宝喜欢信任的哥哥，我也有让他健康成长的责任。
对吧？
想到这里，心绪起伏的云谷深吸一口气。
当然有。
他一把拉住三宝的手，要把他扯来自己身后。
一道残影闪过，云谷手里一滞，他看到伊露涅已经紧紧抓住了三宝的另一只手。
刚刚积攒的那一股气力，一下泄掉了。
她的出手太快，像是久经历练的条件反射，云谷甚至没看清她的动作。
伊露涅眼睛里正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她从蒙圈的三宝这儿恋恋不舍地向云谷移来视线，写满好奇的脸上，嘴角还是提着的。
“云谷？”伊露涅话语温柔。“我还没和三宝说完话呐。”
被伊露涅这样直直地盯着，云谷身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鸡皮。
“伊露涅，”他看看伊露涅的手，牙齿在口腔里抵在一起，慎重又认真地说。“你可能力气太大了，三宝只是个…普通孩子。”
伊露涅茫然了一下，她跟随云谷的视线，才发觉自己手里的小孩手腕，似乎在发抖。
三宝一副要疼哭的委屈样子。
“啊！抱歉三宝。”伊露涅见状，下手立刻松弛起来，却没有真正松开。她研究了一会三宝的表情，便自顾自地在兜里摸索着什么，云谷盯着她的手，直到它掏出兜来，在三宝的面前摊开。
是两个有彩色糖衣包裹的草莓糖。
“抱歉啊我只是太想和你聊天啦，我还以为云谷要把你抢走呢。”伊露涅向前挪了一点，亲昵地看着三宝说。她声音轻细柔顺，耐心得不能再耐心，人也正恰到好处地对三宝笑着，隐约露出贝壳一样的牙齿。同时，她拉着他的手全然没有松开的意思，正轻轻揉搓着引得三宝发疼的地方安抚他。
“还疼吗三宝？”伊露涅寻着他的眼睛亲切地问。
“原谅我吧，我是因为喜欢你才没控制住呀。”她对他露出蜜糖一般地笑容，就像每一个调皮亲近的姐姐。
云谷汗毛直立。
他盯着伊露涅那只始终不愿意松开的手——简直就像是盯上目标不愿松口的捕食者，那惹人喜欢的笑，口袋里的糖，温柔的话语，都是吸引猎物入腹的陷阱。他不能再让三宝留在这里了，他应该尽快让三宝脱离伊露涅的视线，伊露涅如果还想问什么问题，就由他来回答。
云谷看着被夹在中间的三宝，不禁急得内疚起来。
或许从他主动对伊露涅打招呼就错了，从他不听师傅劝告就错了，只有他自己倒还无所谓，可现在三宝就在这里，还被伊露涅不正常地问奇怪的问题，不正常地抓住手腕。伊露涅会不会吓到三宝？伊露涅那些奇怪的问题会不会影响三宝？他越想越自责，心里只剩一个念头：
让三宝离开，去找他的父母。他留下回答伊露涅问题。
云谷用余光看看一旁人来人往的街道，一滴汗水沿着他的额侧滑落。他稍作思索，松开了三宝的另一只手。
像没了主心骨，三宝立刻扭头过来。
“拿着糖吧三宝。”云谷对在伊露涅狩猎圈里的三宝微笑。“这个姐姐喜欢你。”
“对呀，”伊露涅流畅的附和。
云谷心里泛起一股厌恶。
他眼看三宝犹豫地拿起两颗糖，便上前将他抱在怀里。伊露涅好奇地看着他，他没有去管。他正从小孩的头顶捧住这张小脸，手指轻轻抚摸着他脸蛋的皮肤，温柔又意味深长地问。“是不是到了你和爸爸妈妈约定回去的时候了？”
三宝呆呆地看着倒着的云谷。哥哥此时正亲柔地注视着他，海风吹得哥哥额前的刘海细细碎碎地飞扬，却没能遮住他的目光。周遭尽是游客嘈杂的声响，可和哥哥在一起，或是被哥哥这样温柔地看着，声音自然而然就不见了，内心就平静了。云谷这句话在撒谎，他的父母根本就没有规定回去的时间，他的父母很信任云谷，相信云谷会尽早把三宝带回去。所以三宝迷茫了一瞬。
但三宝信任云谷，无条件地信任。
云谷给他讲的数学题总是对的，教他的窍门总是受用的，做的事情总是合理的，所以年幼的三宝相信哥哥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是的哥哥。”
于是，他和云谷一同，撒了这样的谎。
云谷满意地笑笑，像是在肯定他们之间的默契。他抬起头，欣慰地对伊露涅礼貌直言道。
“可以让三宝回去吗？如果他不按时回去，他的父母会非常生气的。”
伊露涅露出忧伤的神情。
“可我还有问题想问他呢。”
“我替他回答好吗？”云谷对她尽量如往常般微笑。
“毕竟我们都是小孩子，家长的话不听，总是会挨骂的。”
“伊露涅家是不是也是这样？”云谷望着她的眼睛。
银色麻花辫的小女孩听到这儿，眸子瞟过来，嘴角慢慢升起意义不明的微笑。她还是没松开三宝的手，只是用眼睛打量着云谷的脸。她那双蓝色的眼睛在云谷看来不再清澈了，里面气温似乎更低，藏了很多他难以猜测的心思。
“多一个人多一个想法嘛。”她注视着他轻轻说。“我觉得三宝是个很有想法的孩子呢。”
“他三个月前才过五岁生日伊露涅。”云谷说。“这么小的孩子思想难免片面。”
“他真的需要回去了。”云谷真诚道，双手牢牢地放在三宝的肩颈处。“你想知道什么，我来回答好吗？”
“回答问题的信心，我多少还是有的。”
“我也有很多时间。”
……
……
漫长的注视后，或是说伊露涅在权衡利弊后，她对他绽放了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
“好呀。”
她弯弯眼睛，笑吟吟地说。
“我喜欢你。”
她优雅地松开三宝的手腕。
“快回去找家人吧，如果爸爸妈妈生气的话，确实很麻烦呢。”
她亲昵地摸摸三宝的头。
云谷看着她的举动，觉得她更像是在摸一个皮球。
云谷把三宝拉过来。尽量克制地把他往人流里推。
“快回去吧三宝。”他提醒他。
“别让你爸爸妈妈担心。”
“那个…”三宝被他推着，扭头犹豫地看着他。
“嗯？”云谷用身体挡住伊露涅的视线。
“一会见？”三宝攥着糖，小心地问。
云谷愣了一下，他用手指推了推眼镜框，一束反光快速出现又消失不见。他看着三宝，温柔地点点头。
“嗯，一会见，我的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