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浮仙舟-金人巷-3：45p.m.】

    那折《星海侠侣》很受欢迎。故事从“江泠”初入罗浮，一直讲到其人在星天演武中惜败剑首镜流，任职云骑骁卫，随将军四处征战。往后故事，景周一律留白。

    ——今日你率领春霆卫自曜青归来，景周原本打算直奔流云渡，但耐不住侄子磨，方才带着十四岁的景元来茶楼听书。

    他这个侄子从小便聪慧异常，临危不乱，甚有主见，平日里如鸟雀般活泼，又像猫儿似的乖顺可爱，鲜少有人能拒绝这少年清亮眼眸中透出的请求。

    景周也不例外，真不懂这孩子是从哪里学来的哄人技巧，该客气的时候客气，不该客气的时候，顺杆爬的本事简直叫人叹为观止。

    “是从叔叔这里学来的，叔叔当年不也是这么哄那位骁卫大人的吗？”景元反问道。

    景周眉头一跳，示意景元收声。他叫苦不迭，这一代孩子大多是听着骁卫大人的《星海侠侣》长大，一边对药王秘传嗤之以鼻，一边暗暗想要一睹其风采。叫这间茶楼里专程来听书的人听见景元这话，不得叫他们好看？

    “人家大人有大量，我哄是我乐意。”景周没好气地说。

    “这么说来，叔叔确实与骁卫大人私交甚笃啦！”景元弯起眉眼，笑得开朗。

    “原也没想瞒你……今日她率领春霆卫归来，我本是打算直奔流云渡迎接她的。算算时间，应是差不多了。”景周看出景元打的什么算盘，瞬间将真相和盘托出，果不其然瞧见这少年心急起来，“此时再去，可连好位置也抢不着啦。”

    景元听出景周意在指责他想来茶楼听书，立马从善如流地道歉了。“对不起，叔叔。”少年从茶桌前站起，目光灼灼，“但咱们还是快去流云渡吧？”

    景周不急不忙地起身，对自己的侄子微笑了一下。

    “要是运气不好，咱们啊，就可怜巴巴地求龙尊大人让个位吧。龙尊大人有大量，必然不会与咱们一老一少计较。”

    ***

    刚从流云渡出来，你安排好春霆卫去向，命春霆卫统领带大部队回云骑驻扎洞天中安顿，今夜好好犒赏一番，自己前往神策府向腾骁将军复命。

    不过……这是办了欢迎会吗？

    上次这么热闹，还是腾骁将军带你们从长达八十年的战争中凯旋而归。热情的民众自发来道路两旁迎接你们——那是你第一次对仙舟有如此强烈的归属感，你看着那一张张热情洋溢的脸，满目欢喜，也隐隐后悔在回来之前没有换一身崭新漂亮的罗浮制式轻甲。不过想来，当时并没人在意这种旁枝末节，只是你想在罗浮民众面前始终精神充沛罢了。

    这次民众也专程来迎接你与春霆卫。你们从民众特意空出的道路中顺利通过，春霆卫的云骑士卒有序离开渡口，而你坠在队伍最后、目送他们离开以后才折返流云渡内。

    ——你早知道丹枫和景周都来凑热闹接你。饮月君也是有名的大人物，让流云渡的围观民众二次奔波、引起骚乱就不好了，因此，这两位老朋友多半在一个僻静位置等你去寻他们。

    流云渡机关不少，你东跑西跑，终于穿过堆叠的货箱，在一处敞亮空地找到了聊天的二人。不过，出乎你意料的是，旁边还坐着一个百无聊赖的少年，他对景周和丹枫之间说起的话题不太感兴趣——事实上，这两个人常常聊着聊着就开始说各自司内的问题，大多数时候是景周在发牢骚，丹枫偶尔插嘴，说那帮龙师又多管闲事。难怪那孩子不太感兴趣，偶尔你也不想听。

    等走得近了，你才开始仔细观察那个孩子。他留了一头白色长发，眉眼还稚嫩，金色眼睛中时时含着好奇，目光清亮灼人，身量不高，样貌与景周很相似。

    你回忆起景家大哥的独子景元差不多有十四岁了，长生种发育大多慢些，倒是正好与这孩子的条件对上。你不由得在心里叹气：这一家的基因可真强大，几乎全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标志性的白发金瞳，想认不出来也难。

    “难为你们寻这么个地方，叫我一顿好找。”还未走到，你的声音便已经传了过去。

    景周向你露出一个微笑，他那略显轻浮的语气让在外征战十四年的你好一阵怀念，毕竟、这也算一种轻松的象征。“不是说去朱明工造司找趁手兵器，这是又空手而归啦？”

    而丹枫挑起一边眉毛，先你一步挑了景周的毛病：“她空手回来，你何必哪壶不开提哪壶？”

    景周笑容不变，语气稍微无辜了点：“我看人家心情不错，因而有此一言嘛。”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丹枫也适当地露出一个无奈笑容，轻轻将这一篇翻过。

    你走到他们跟前站定，不太理解为什么自己又变成站在中间调和气氛的人，但你早已习惯，轻车熟路地转移话题，将两个人的注意力拉到你的话上来。

    “你们两个大人倒是说得开心，旁边的人可都要睡着了。”你将目光投向同样注视着你的景元，对他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嗯……你叫什么名字呢？这次，就由你自己告诉我吧。”

    景元的眼睛与景周的眼睛不太相似。景周的眼睛偏圆。而小少年的眼尾微微上挑，应是随他的父亲，生了一双锐气的丹凤眼。不过他年龄尚小，眉眼稚嫩，这份锐气掩在独属于少年的清澈明朗中，倒像灵动的猫儿似的。

    你一直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包括他百无聊赖地坐在太师椅上晃腿，仰起头看天边云卷云舒，自打你出现后便目光灼灼地盯着你的脸瞧。

    “我叫景元，骁卫姐姐可要记住了。”他只比你腰高那么一点，让你清晰地认识到，这确实是个十四岁大的孩子。

    你伸出手抚过他头顶的发丝——虽说对那柔软光滑的发丝喜爱不已，但还是克制地收回了手，语气温和：“自然记住了，景元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宝石一样漂亮，想记不住也难呢。”

    但景周对你的说辞不太满意：认识这么久了，你唯一一次夸奖他漂亮还略带调侃和挖苦，难道听好听的话是小朋友的特权吗？你像这才注意到他穿着精致一样，哄人似的将话题转回了两位大人身上。

    哼，你早就把景周那套学到手了。你是个优秀的学生，自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

    “咦？今天穿得这么好看，实在应该夸奖你呀。丹枫的心情也难得不错，原来我回来是这么值得庆祝的事吗？”你难得用哄人的语气说话，因为现在的场面实在是有点好笑，“不过，很可惜，我没时间陪你们去喝茶了，我得回神策府向将军复命。春霆卫驰援曜青，在停留曜青那几天，统领已经将伤亡人数与名单统计出来了，我要上报将军，还要协助策士将战后各项事务分到各司。还有春霆卫的士卒招募，也要安排下去，真要有空，得等到百冶大炼啦。”

    “现在连文书工作也要帮忙处理了？”丹枫诧异地问。

    “就算不主动帮忙，将军也会安排给我的。各司之间通讯顺畅，他得找个理由让我出门呐，把整理成册的文书带到神策府就是个不错的借口。”

    “看来将军这是打算让你一天到晚都注意着街道上的风吹草动。”丹枫斟酌一番，说出他的判断，“丰饶民势力确也十分躁动，你有特殊的追踪之法，将军如此安排，也有他的考量。”

    景周已经被你一两句话哄好。他有意调节气氛，不希望久别重逢的感人场面被公务填满。过去将近一百年里，你不是在随将军出征，就是在为神策府的公务在各司之间奔波，你们这群朋友聚少离多，能碰在一起聊聊天也十分难得了。

    一贯嬉皮笑脸的青年找到切入点，轻轻松松地挤进你和丹枫的对话里：“诶？还以为将军是故意让你出门帮他买小吃，我记得腾骁将军独爱貘馍卷啊。”

    “你这时候知道装傻了吗？”你双手环胸，反问道。

    景周的笑容却一点没变，像是对你注意力的偏移很满意。“咱们久别重逢，就别谈公务和势力之间的牵扯啦，既然你百冶大炼才有时间，要不要那个时候出来吃饭？”

    你点头答应下来，随后便急匆匆地和三个人告别，搭上星槎回神策府。这么久了，你一直住在神策府，那里是你在罗浮的家。腾骁对你多有提点，却在生活上颇为纵容，你房间里堆的香水玩偶、漂亮衣裳，在庭院里养的奇异花朵，你不在的日子里，都有他照看。所以你回家的时候，多半房间还是干干净净，不见一点长期无人居住的灰尘。

    腾骁还是坐在树下办公，他看见你回来，只淡淡点头表示知道。你跑过去，伸出手将落在他身上的银杏叶拨落，武人挑眉，看看你空荡的双手，知道你无功而返，因此无声地笑了一下。

    “将军，我不在这十四年，您有认真吃饭、好好休息吗？”你严肃发问。

    “嗯……江卿，忙了这么久，你是不是该放假了？”

    “将军，我很感动您要给我放假。但请不要转移话题，您是不是又随便凑合了？”

    “哪有的事！我想起来还有一个紧急军事会议要开，先走一步。你先回去收拾，一个时辰后来正厅报告这次驰援曜青的情况。”腾骁抱起一堆公文，朝着神策府正厅去。

    你只好答应下来，回自己的房间去洗澡，换了以前买的那身“鱼动莲舟”才出门。但你这时才发现：原来你已经快一百年没买过新衣服了。

    ***

    景周带着景元回家，他看着自己的侄子开开心心地跑回自己房间，回忆起少年看向你的那熟悉的眼神，不由得叹息。

    过去将近一百年时光，那则寻人启事始终挂在地衡司的公告栏中无人认领，景周曾经动过一个隐秘的念头：或许你永远找不到那个人，就会永远留在仙舟了。

    但很快，他就将这个略显歹毒自私的想法丢到了宇宙深处，并选择谴责自己，怎么能有这种想法呢？

    景元那熟悉的、充满憧憬与惊艳的目光几乎勾起了他对过去的回忆。

    景周曾明目张胆地试探你对他有何想法，但或许是因为你调整状态实在太快。他遗憾地发现，你对他的好感大约是源于初到仙舟便备受关照的依赖信任，源于他受你青睐的外貌，源于你对每一个朋友同等的在意。

    哪怕想要再进一步，也没什么机会啊，景周曾经这样苦恼，神策府的公务实在是太多了。

    时隔多年，再次重逢。他的内心并不平静，可也那么安宁快乐，像飞鸟振翅，羽毛划过湖水、激起一层层涟漪。你或许并不知道，你向他们奔跑而来的动作，每一帧都留在他的脑海里。于长生种而言，十四年并不长，可景周觉得，那真的是太久了。

    久到他的愿望从你的驻足，变成你能与寻找的老师团聚。

    久到他终于能再次坐在书桌前，拿出多年未曾动过一笔的评书《星海侠侣》。

    久到他能再次写下新的章节，为他想象中你幸福的样子再添一笔。

    久到他能那么坦诚地写下无声的告白，“我爱你无需结局”。

    最后，他想起景元看向你的眼神，他以为他在和多年前的自己对视，因此再写一笔。

    “流云渡口初相遇，一见江泠误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