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在此之前,程英在巫族的存在只是一个蛊术精湛的平民,因有一日毛遂自荐向巫族王姬赵氏进谏,被赵氏看中,自此成为三皇子阿勒司的幕僚之一。

    世人只知他痴迷制蛊,整日吊着副半死不活的身躯以身试验,却鲜少有人知道他这么疯狂的原因。

    程英幼时也曾是巫族钟鸣鼎食之家的一员。他还有一个名字,叫做且渠兰,父亲是巫族将领,母亲是长老之女,他是家中幼子,受尽父母宠爱长大。若是没有那场战争,他本可以像所有巫族贵公子一样,拥有平淡却优渥的生活,可大夏和巫族的那场战争毁了一切!

    他的父亲奉命出征,却再也没有回来。他的母亲得知此事,悲痛欲绝,正又赶上巫族王庭内部政变,现任巫族王的弟弟策反篡位,与大夏里应外合。与之牵连的几大世家都随之覆灭,程英的家族也未能幸免。

    父母双亡,族人散尽,昔日王庭成了跪伏于别国脚下的附庸。程英逃了出来,可是是被一个蛊术疯子救的,自那之后,世上再也没有贵族公子且渠兰,只余一个蛊疯子程英。

    他掩埋一切过往,潜伏在三皇子阿勒司身边,又费尽心思跟着他来到了大夏,就是为了报当年之仇。家族覆灭之时娘亲悲痛孱弱的身影、族人凄厉的喊叫、逃亡路上四处躲避杀机的惶恐无措,还有被蛊疯子日日夜夜关在牢中试蛊时的痛苦哀嚎,一幕幕从他眼前闪过,程英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凭什么入侵者安坐高台享荣华富贵、万民拥戴,而受害者只能苟延残喘、了却余生?

    他不。

    他不甘心。

    程英要大夏皇帝和他一样,日日忍受蛊虫噬咬的痛苦。他要和大夏皇帝共享生命,看着对方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养着他、供着他,想要他死却又不能伤他分毫。

    至于巫族?

    谁考虑他们,当年这帮人谋夺篡位的时候考虑过他的父亲母亲了吗?他的父亲在前线战死沙场,当年的亲王现在的巫族王却勾结外敌,亲手将国土拱手送人!这一帮人有什么资格代表巫族?他们不配!

    程英看着宴席高座上已然服下同生共死蛊的夏元帝,几乎是畅快地咧嘴笑了。

    很快,他安排的小侍端着一小杯酒上来了,程英看着那杯酒在自己桌案上放下,仿佛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他正要有所动作,坐在他前方的木拓长老却忽然回头,盯着他道:“你们方才说了些什么,三殿下为何忽然离席。”

    程英无法,只得停下来先回答木拓,“三殿下方才同草民说他身体有些不舒服,先回驿馆休息了。”

    木拓眼中隐有责怪之意,但最终还是什么话也没说,又转身回去了。程英没觉得他这副神色有什么特殊含义,毕竟木拓看三皇子一派不顺眼不是一日两日了。

    不相干的人走了,程英终于可以做自己的正事,拿起酒杯便要饮下。

    ——“诶,程先生且慢。”

    一道折扇顿时横亘在他和酒杯之间,将他打断得明明白白。

    “……”

    程英:又是谁!

    程英捏着酒杯的手紧了紧,硬生生将酒杯又放回了桌案,扭头便看见镇远侯家小公子燕澄朝的一张笑脸。

    “程大人应当不介意本世子在这儿坐坐吧?我与阿勒司殿下一见如故,甚是投缘,只是没想到巫族过两日便要走了,本世子心里不舍,便想来寻阿勒司殿下说说话。”

    燕澄朝一边说着一边用扇子敲了敲程英身侧位置的另一位仁兄,央求他给他腾个位置,那官员一看是镇远侯家的小世子,默了默便含泪让位了。

    于是燕澄朝便坐在程英身侧,笑问道:“程大人,不知三殿下哪里去了?”

    程英无奈,只得将先前的说辞又搬出来说了一遍。

    “那可真是可惜,”

    燕澄朝以扇拍头,“本世子还想同三殿下多了解些巫族的风土人情呢,没想到他这么快便离席了。”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想起来什么,对程英笑道:“听说程先生是三殿下的幕僚,想来同样了解巫族,不妨请程先生和我好好聊聊巫族的事物,先生意下如何?”

    程英抿唇,这燕澄朝怕是一时半会儿打发不走了。

    罢了,趁着谈话时将酒喝了便是!不愁寻不到机会!

    于是他便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燕澄朝顿时绽出笑容,与他热切攀谈起来。

    程英一边应和着燕澄朝的问话,一边悄悄注意着桌案上的那杯酒。说了半晌,他伸手去拿那酒杯,准备装作谈话谈到一半口渴了自然而然喝水的模样。

    但燕澄朝说着说着便一个激动,手肘霎时杵在他桌案上,恰恰把那杯酒挡得死死的。

    程英:“……”

    行。

    总还有第二次机会!

    燕澄朝的胳膊却像是在那桌案上长了根似的,半晌都未挪开,程英等啊等,愣是没等着再次拿酒的机会。

    他不得不开口了,“咳,燕世子,说了那么久,草民也有些口渴了,烦请世子的手肘让让。”

    燕澄朝愣了片刻,这才移了视线看到自己手肘的位置,忙笑着移开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方才说得太入迷了,没注意。”

    程英正要去够那杯酒,却见一人比他更眼疾手快,端起来便凑近闻了闻,“程先生便喝这酒么?这酒不好,程先生哪能喝这个啊,本世子立马叫人来给先生换一个!”燕澄朝说着便要抬手唤宫人过来。

    “不必!”

    程英吓得立刻阻止,“世子……不必了,草民就爱喝这口,还请世子将酒杯还给草民。”

    燕澄朝却只当他是不好意思,爽朗地笑了笑,“先生不必拘谨,你们自巫族远道而来,不尝尝我们大夏的美酒,那就可惜了。还是换了罢!”

    程英简直要被燕澄朝的举动吓得心跳骤停了,他胆战心惊地盯着燕澄朝手里的那杯酒,“世子,当真不必了!草民的口味便是如此!”多希望燕澄朝就这样把那杯酒还给他啊!

    可对面的燕澄朝却像是被他的反应惊到了,端着那酒杯狐疑道:“真这么好喝么?”

    程英赔笑:“不好喝,不过是草民口味粗鄙罢了……”

    “那我倒要尝尝,看看让程先生如此钟爱的酒是什么味道!”

    “世子!”

    说时迟那时快,程英惊叫阻拦之际,燕澄朝已经头一仰将整杯酒尽数干了,末了还皱皱眉点评道:“看来程先生的口味本世子确实欣赏不到。”

    干了。

    一整杯都干了。

    程英瞧着眼前的场面木愣愣的,连那双素来下垂而显得老态的眼睛都瞪得大大的,一时回不过神来。他的酒,就这样没了;他的蛊,就这样没了。

    “程先生、程先生?”

    燕澄朝提高音量唤了两声,见人迟迟回不过神来,他不由得怀疑,他刚才喝下去的该不会是这老家伙珍藏多年的天材地宝吧?

    天知道,他一开始只是觉得阿勒司在殿上忽然站出来的行为可疑,想来套套话而已。至于那杯酒,完全是看程英如此在意它,好像非得喝到它不可的样子,才选择试探一二。

    程英既然自己想喝,那这酒里的定然不是毒,事实证明好像也确实不是毒,毕竟他现在喝完了也没什么事。那……他该不会真把人家的什么珍宝给喝了吧!

    燕澄朝后知后觉地感到尴尬,“程先生,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看你如此在意便想试试什么味道罢了。晚辈冒犯了,给您赔罪,侯府上还有许多好酒!先生,您想喝什么您说!”

    这时候程英回过神来了,他几乎恨不得将眼前这个毛头小子绑了拿去做蛊人!

    他的蛊……他筹备了这么多年的计划!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看向燕澄朝的眼神透着浓烈的恨意。

    燕澄朝吓了一跳。

    不是吧……就喝了他一杯酒而已啊……

    见形势不对,他当即站起来讪笑道:“对不住对不住,程先生,我这就回去给您清点府上的好酒,您要喝什么都有!”话毕再不管程英的脸色,脚底抹油一溜烟回自己座位了。

    程英气得眼眶发红。

    他的酒……他的蛊啊!

    偏生明面上燕澄朝不过是喝了他一杯酒而已,发作都没地方发作,他心中的冤屈向谁说!

    恰在此时,大殿中霎时响起夏元帝的声音,“巫族三皇子阿勒司何在?”话里透着浓浓的愉悦气息。

    皇帝发话,宴席中的一切活动都暂时停了下来。

    程英此时还陷在自己计划泡汤了的滔天愤怒中,根本无暇顾及皇帝问了什么,见此,木拓只好站起来回禀道:“回禀陛下,三皇子阿勒司身体不适,已先行回驿馆休息了。”

    “哦?三皇子身体不适?”

    夏元帝的声音透出几分焦急和担忧,“那便让太医去瞧瞧!”

    夏元帝看一眼立在旁侧的张静堂,示意他去请太医,又道:“若阿勒司身体无大碍,太医诊治后便让他来乾阳殿见朕吧。”

    此话一出,不止台上的冯皇后、李嗣音听懵了,就连台下的巫族使团也听懵了,方才皇帝不还对阿勒司那突兀的行为感到不快么?如今这是什么情况?听皇帝的口气,似乎对阿勒司还颇为关怀和喜爱啊?

    冯皇后悄悄扭头看了夏元帝好几眼,愣是没从他脸上瞧出些什么来。

    木拓赶忙回神,拱手道:“是,臣过后便转告三皇子。”

    李嗣音疑惑地扫了她父皇几眼。

    宴席上的东西都吃得差不多了,夏元帝赏赐的那道莲心薄荷汤更是被她喝得干干净净,已经过了这么些时辰,想来这宴席应当快结束了。

    果不其然,又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夏元帝和冯皇后离去。帝后走后,殿中大臣和外邦使节也开始相继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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