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十年后第十天

    清晨时分我爬上地面。

    我知道没有什么特殊理由我不该出基地。外面都是敌人,贸然外出会造成无谓的伤亡。

    我也知道我不该带着戒指和匣子出基地。这样一旦被敌人发现逮到,就失去了所有狡辩的空间。嘴炮会失去效力,大家的位置可能会被暴露。

    但如果我不被发现呢。

    我这样想着在门禁机器的摄像头前挥了挥手,于是看到休眠的屏幕被唤醒,面色阴沉表情冷漠的人像从黑色屏幕的模糊倒影变成清晰显示的色彩影像,然后其上又出现表示允许通行的绿光,和四个代表身份的日制汉字。

    闸门发出低沉的轰隆,清晨的凉风裹挟夜露蒸腾的水汽,和草木清香,与阳光一同穿过幻术屏障吹拂过来。我站在闸门内,将精神凝聚成一股股的触手,逆着风伸展出去。

    这是我在训练之中琢磨出来的歪门邪道。

    将意念想象成触手,像我以前通过微妙的感觉察觉到同学想传递给我的颜色那般,用精神的触须捕捉空气之中的能量波动,发现哪些是能量构成的有形幻觉,哪些是可以直接穿过的普通幻影,而哪些根本就是一团硬邦邦不能融合的实物。

    虽然并不符合幻术强化程序的训练意图,副作用也很大,但现在用来探查外界情况正合适。

    如果基地外没人,我就不会被发现,那么只是出去吹吹风换换心情也没什么可挑毛病的——我从云雀的基地出去。他可是答应过,只要给他云属性的瓦利亚戒指就给我在基地里的任意通行权的。

    不过熬了大夜的疲惫让我很难像训练时那样快速凝聚能量伸出触手。

    尝试了几次,触须终于勉强成形。长条的形状并不稳固,颤抖着似乎很快会融化成一滩水,但虚虚实实几次最后还是缓慢伸展出去,越过丛丛摆动的扁带——估计是草,触碰到表面粗糙的圆柱体——大约是树——又绕开转到后面继续往树林深处延申。

    我感受着末端传来的微妙反馈。

    没有人形实体,没有有形幻觉,什么都没——“嘶!”

    尖锐的疼痛突然刺进大脑,我眼前一黑,再睁眼就发现自己手撑着门框才没让自己一个趔趄往前倒下磕到脑袋。

    向外感受的精神力触须全都断了。也或许是消散了吧,我根本没空管。我只感觉意识紧紧回拢蜷缩起来,因为疼痛变成一个团得紧紧的小圆球,藏在骨头的保护下不愿意再往外探出一下。

    我抬起头,从门禁机器的屏幕上看到自己表情变得更难看的脸。

    没有受到攻击。

    印堂青黑眼圈更青黑,黑得配上脑袋缠绕的层层绷带像个阿三的自己眉头紧皱嘴角下坠,眼中是匪夷所思和不甘心。

    没有受到攻击,只是因为自己能力不足而已。

    好弱。我面对屏幕,屏幕里的人冲我露出不甚满意的表情。我心下骤然生出烦躁,然而拳头刚捏紧,那张脸又融化变形,头发变长变色,然后又变短变回更深的黑色,疤痕爬上脸颊。

    不同颜色的眸子凝视着我,沉默地问我怎么会这么弱。

    幻觉。

    虽然知道一切是幻术程序残留的精神影响,但那股恼怒被吓了一跳就再起不能。我攥了攥手直到指甲要抠破掌心,冷着脸又望向那屏幕。

    只是垂眼又睁眼的半秒,屏幕上又是包了半个脑袋,半长不长的黑发从缝隙漏出无力耷拉在脖颈上的自己。憔悴,眉头紧锁皱纹蔓延到山根,眼睛带着红血丝,直勾勾地看过来。

    她的问题与其他人一样。

    怎么会这么弱?

    我怎么会这么弱?

    我知道自己的水平,也没有想过要完全依靠武力在黑手党世界活下去——如果一切问题都需要武力来摆平,那我之前解决的问题又算什么呢?

    可是十年后的世界并不是一个单靠知识、文字游戏就能活下来的世界。

    我要变强,我得变强,我需要弥补自己的弱项然后大步赶上。在十年前我可以以头脑作为交换安心享受瓦利亚的庇护,但是现在不行。战争紧急状态下我不能保持自己弱者的身份,拖瓦利亚的后腿,更不能呆在后方让孩子们冲锋陷阵。

    况且并不是没有变强的可能。

    我听说过十年后的自己,虽然信息琐碎,渠道分散,拼凑出来的形象让我都有些不敢认。可是报丧鸟,Sparrow,春夏冬鲣,各方的消息相互印证,都证明十年后的我就算不是什么顶尖战斗人才,至少也算是一个还够格的战力,不错的幻术师。

    斯库瓦罗是用幻术师一词代指过Sparrow对吧?

    我努力回忆十年后的同伴的只言片语。

    明明十年后的自己已经做好了范例,为什么十年前的自己做不到呢?

    我在基地门口缓了缓,最后还是打算出去。

    那些来自大自然的不可否认的『真实』实在叫人难以抵抗。

    我开了从瓦利亚带出来的雾属性功能匣。

    虽然这匣子的两任持有者都已死亡,但单从保护了玛蒙的奶嘴来说它的隐蔽功能也还不错,现在用来藏我正正好。

    说来很可笑,开匣居然要比放出精神力顺利得多。如同之前多次那样,只需要一丁点的能量流经手指,戒指就呼应似地闪了一下。我能感到矿石之中能量的回应,接着宝石越来越亮,燃起火焰,而后火焰被匣子转变为白色的薄雾将我笼罩。

    我挑了最近的一棵大树坐下。

    死气之炎转化而成的水雾弥漫在周身,稀薄的雾气像制服一样给我辟开了一个安全的小空间,但是又比躲在制服里好得多。

    视线正常,呼吸正常,斑斑点点的阳光仍然洒在脸上,风吹着,拂过肿胀发热的眼皮带走些许热度,也带走些许幻觉。

    我仰头呆了一会,最后还是泄了气,像夜半埋头在臂膀上那样再一次俯身趴下,在臂弯里闭上眼。

    一合眼,困扰了我整夜的幻影再一次铺天盖地席卷过来,我仿照过去做的那样把他们都忽略不计,把确定的不确定的身上的疼痛,润湿,血气与硝烟味道,陡然出现的寒意和心中对危险的疯狂警报一并抛到脑后。

    这并不好做到,否则我也不会一晚上没睡个整觉。但就像狱寺的旁观指点让我发现了身上真实的伤口,现在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响声和零星的鸟鸣似乎也帮我建立了某种锚点,让我得以保持清醒。

    杂乱的感受慢慢褪去。

    过去世界的父母、同学的声音远去,新世界之中的同伴们的吵闹也渐渐消弭。

    在自己制造的黑暗里,我终于隐约感受到了玛蒙所说的,维持幻术师清明神智的那条虚幻与真实的交界线。

    可……这还不是直觉本身啊?

    我低着头一遍一遍不断转动手里的匣子。

    第一阶段的训练要求『以直觉破除幻觉』,我没有这种直觉,所以程序将第二阶段课程提前,学会了用幻术反制幻术之后才开始发掘直觉。

    依照幻影玛蒙的意思,十年后的我也是这样学习的。

    但现在的我并没有走上十年后的我的道路。

    我耍了小聪明,钻了程序检测的空子,多分了能量变成触手试探每一个幻觉然后再做出判断。这样确实达到了百分百的成功最终结束了一期课程的学习,可也有严重的副作用:我逃出了训练室,但没有逃出幻觉。

    在程序里精神的触手可以在危险的压力之下快速凝聚刺出试探,可现实之中触手并不能反过来试探自己。都是相同的能量来源,一个能量的造物并不能拆破另一个能量造物的伪装。

    我分不清那些经由自己的雾属性能量产生的幻觉。那些疼痛、那些润湿、那些鼻尖萦绕的血腥气、那些肉/体上的拉扯纠缠与精神里的喋喋不休……我辨认不清到底哪个是真实发生在我身上,而哪个又像从天而降的巨石,兜头一泼腥臭的血,是相信了就会变成真实的幻觉。

    于是我索性不分,全部忽略就都不会成真。然后需要依靠旁人,外界才能发现真实存在的伤,又因为其他源源不断产生,但没能被外界戳破的幻觉而失眠半宿。

    我转着匣子,指腹不断地规律地被什么东西摩擦。转了几圈我想起来那是个小鸟形状的浮雕花纹。鲁斯利亚给我拆背包时候指过,有纹路的是雾属性隐蔽功能匣,没有纹路的是普通的雨属性储物匣。

    我摸了两下,叹了口气感觉十分挫败。

    这个鸟,应该代表着麻雀吧。拥有专属于自己的雾属性匣子,十年后的自己怎么看怎么像是很强大的幻术师。

    她到底是怎么做的呢?

    我微微侧了点头,看手里的匣子。

    为什么都是同样的人,我却弱得发掘不出直觉,连歪门邪道的方法也持续不了多久呢?

    我觉得自己真是失败。

    训练,失败。

    追赶十年后的自己,失败。

    努力融入里世界,失败。

    当然,理智地想我不应该用十年后的标准要求自己。毕竟横跨了有十年呢。

    就算我,一个普普通通,不知道所谓天赋点在哪里了反正就是没感觉到,阳光下长大的普通人对于里世界来说稚嫩如幼子。十年时间也足够我在这个世界重新学走路,跑步,甚至可能跑得很快。

    可是就像狱寺说的,时间太紧了。

    Sparrow有时间慢慢成长,我没有。

    战火已经烧到身边。不尽快掌握这个时代的战斗技巧我们对密鲁菲奥雷就是没有一战之力。

    难道还要把重担都推给瓦利亚吗?让他们应对意大利战场的同时顺便腾出手来管一管日本?

    不说那群家伙是否乐意,他们能不能做到呢?

    我摸出手机,解锁划开备忘录。

    待机一天一夜之后手机还剩下百分之二十的电。或许也该感谢玛蒙的程序耗了我一整天,白天没怎么用手机,这个功能丰富但掉电很快的未来智能机就保留了足够的电量让我查看备忘录消息。

    然而其中孤零零的,仍然只有我昨天的『又活一日』打卡。刷新同步多少次,也没有新的来自另一台手机的文字冒出来。

    所以他们又活一日了吗,还是仍然在为『活一日』而战斗呢?

    我想起狱寺对我说的话。

    碧绿眸子的少年为了包扎伤口和我挨得极近,所以我忍着头皮刺痛略一抬头就能看到他的眼睛,在黑暗中折射了一点微光,焦躁情绪在其中清晰可见。

    他说我没有见过这个时代的战斗所以不知道。

    但是我见过啊。

    虽然不是合格的成员,虽然已经被瓦利亚送到更安全的后方来,可是我见过这个时代的战斗的啊。

    手掌被手机硌得有点痛,痛得我身上其他的伤也一起共鸣,发热肿胀的眼又开始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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