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殿大门被轻轻推开，发出“嘎吱吱”的声音。

    阳光投射进来，不紧不慢地照着冰凉的大理石地面。

    落欢在黑暗中听到了声音，微微侧首，问，“是忘忧吗？”

    忘忧下意识直起耳朵张望，却见杏垚端着什么款款跨入长生殿内，微微一福，“回君上，是杏垚。”她说着将手中冒着仙气的药放在案桌上，“忘忧已经离开很久了……三年前，她就死在您的怀里。三年了……求您别再这么折磨自己了。如您真的如此后悔，当初又何必……”

    “我答应过她……要让她亲手报仇。”落欢抱着忘忧斜倚在榻上，眼上蒙着黑色纱布，指尖纤长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她的毛发，“从她将心还给我的那一刻起，按着我的计划步步为营……我怎么也算不到，她竟真是千鹤月。”

    他顿了顿指尖，瞬间消失的舒适感使得忘忧本能咬上他的指尖。

    “大妖神族的后人……又与千鹤氏望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一切，仿佛在一千年前便早已注定。”

    “君上，杏垚斗胆，您的意思……一千年前，是千鹤烬派人杀的她？”

    “是妖狼族，整个北方狼族。”落欢揉了揉太阳穴，似乎有些累了，“拂焰沉睡前带走了她有关于自己的所有记忆，可她还是能梦到自己被狼群追逐撕咬。明明已经被带走了记忆……若非亲身经历过如此的恐惧与绝望……又怎会有那种眼神。若非曾经答应过让她亲手报仇，我不介意当夜便去北方送他们一程……只是我怎么都没算到的，是真正的千鹤烬竟爱她如斯。”落欢笑容明朗释怀，让人目不能移，被咬了也不恼，反手轻轻逗弄着她的下巴，“皇帝只是一个骨偶，本体……居然一直在外寻找她，也因着他的这份爱，亦阴差阳错保了他自己一命。空余我……纵使机关算尽，却依旧棋差一招，满盘皆输……原来到了最后……看不透人心的竟是我。”

    忘忧傻傻地仰望着落欢，原来自己曾经死过一次，那个梦境里被狼群追逐的小女孩是真实的，就是孩提时代的自己。

    她狼群被咬死，还被掏走了心脏，所以落欢的心之所以寄放在她这里，其实是为了救自己？

    忘忧呆呆地看着他精美的下颚线出神。

    她不敢相信落欢怎么会做到如此，若无其事与她周旋，连人心明灭间他都能巧妙把握。

    让自己在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下，按着他安排的轨迹一步一步，让自己亲手诛杀狼族的少主千鹤烬，还借他的口灭了他的族

    可怎么会呢……

    她低下毛茸茸的脑袋，舔了舔前爪：

    ——自己什么会和落欢提这种要求？落欢又为何不惜一切代价要完成对自己的承诺，最后又为何心心念念想死在自己手里？

    千鹤烬真实身份是漠北狼族少主，难怪穆北灵会说自己与他才是一对。

    可自己孩提时代的那场浩劫，真的……会是他的授意吗？

    落欢瞥见怀中猫似乎有些困倦，便随手扯了丝缎一角轻飘飘盖在她身上，才继续说道，“我虽不知妖狼族与她有何仇怨，只是现在看来千鹤烬似乎并不知情，这恐怕是妖狼族与千鹤烬，甚至是整个镜国的恩怨了，而她只是无端被牵连罢了。”

    杏垚看到了他的小动作，却也不敢说些什么，只是莫名觉得那只小东西碍事。

    这个小东西像极了一千年前的那个……

    谁能想到，堂堂魔界主君，居然喜欢捡野猫养。

    她低下头，掩埋思绪，“需要杏垚去查吗？”

    落欢忽然沉默了，半晌后他才开口：“我迟早要离开，届时魔界大乱，你还是尽早回你的天界继续做你的簪樱灵主，不要再插手这硝烟之事。”

    “如果您注定要离开，杏垚也愿意用生生世世等您回来……都多久了，”她面色平静，“人世苍年，万人非你。君上是否忘了，自我们成婚那日起，杏垚早已不再是天人了。”

    落欢嗤笑一声，“你于我不过万年交情，可我却活了不止万万岁了，”纵然双眼被蒙上黑纱，可他的另外半张脸依旧让人舍不得移开视线，“涂山氏时代结束后，我就已经是魔界主君了，我记不得自己活了多久，这样的我，陪你一个不过十九万岁的小神仙玩儿？”

    杏垚忽然跪了下来，“只要能伴君上左右，杏垚无怨无悔。”

    忘忧看着杏垚一脸视死如归，眼珠子滴溜溜转。

    落欢熟练地揉着忘忧毛茸茸的下颚，“可惜啊，你不是我的情劫，下去吧。”

    杏垚看着卧榻上的落欢，眼中有泪盈盈欲坠，“若杏垚是她，纵然万死，也不会逼迫君上走到如此境地！”

    说着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长生殿。

    大殿回复寂静空荡。

    落欢嘴角轻扬，专心地逗着怀中猫，“炽焰凝结时，花会再开……你要我做的我都做到了，现在……我要做我自己的事了。”

    忘忧一直看着他，用另一种目光审视落欢：眼纱下半张脸笑很好看，莫名的温暖，又莫名伤感。

    杏垚明明已经走了，他的话，又是在说给谁听？

    为何一开始，他会不由自主呼唤自己的名字。

    “喵呜！”

    ——落欢，你的一身华丽的皮囊之下，到底还藏着多少故事和秘密？

    她这么想着，殿外又有人通报。

    这世上有很多事，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明明在情理之外，却又在预料之中。

    君迁子长袖一甩，行了一个大礼，“君上。”

    “如何了。”落欢头也不转，指尖灵巧一直揉着她的肚子。

    忘忧被揉得很舒服，却又回过神不该如此堕落，一口咬上他的指尖。

    君迁子头一直低着头，“回君上……一直未苏醒。”

    落欢指尖弯曲，轻触自己的眼眶自己的眼睛，隐隐有些伤感起来，“她的身体里有我的心脏，可保尸身不腐，只是她若自己不想活……谁也拿她没办法。”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嘴角弯弯，“傻孩子，我落欢的心，岂是她说要就要，说弃便弃的？”

    君迁子似乎想说什么，踟蹰半天，还是开口道，“您把自己的心给了她，便替她接下了所有痛楚，这些她都不知道，如今您的双眼也给了她，却不让他知晓……为何到最后，还要如此伤害她。”

    他指的是最后落欢逼忘忧亲手杀死千鹤烬的事。

    落欢冷冷嗤笑一声，“我若平白给她，恐怕她宁愿再次自戳双目也不会接受，倒不如让她带着恨……”他忽然停了下来，薄唇轻颤，忘忧一抬眼，他的悲伤尽收眼底，“我将她拖进这深渊，不光是为了履行对她的承诺，也是希望她能救我……”

    君迁子看着他似乎有些失神，叹道，“还记得我跟您提过的，为了完成对她的承诺，您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落欢忽然笑了起来，很凄凉，也很阴鸷，“我生来便别无选择。”

    君迁子望着他，“我知道您累了，一身锦衣华服之下也早已伤痕累累……您逼她与您为敌，是怕自己会心软……我只觉得这样做……她便真的永远不可能回到您身边了。”

    “拂焰因何沉睡，别人不知，你还不知？”落欢疲惫地挥了挥手，“他也早已预料到：此生与她，不过尔尔……只要她能好好活着，我好与不好，都没什么要紧。给我好好守着她的身体，不得有半分差池。”

    “是。”君迁子退下。

    “世不遇你，生无可喜……只要你在身旁……你恨我……又有什么关系……”

    忘忧呆呆地看着落欢喃喃自语，又觉得看不够，攀小爪子往他肩上爬。

    后者似乎感觉到她的意图，托着她的小屁股送上自己的肩头，微微侧首，“怎么了？”

    忘忧没说话，望着他的侧颜，忍不住舔了舔他。

    原来他落欢，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自己的一切伤痛难过，都能切身感受到的人。

    如今他不知小奶猫就是忘忧，更是没有顾及地说出一切。

    拂焰这个名字也愈发频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