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荷在当天夜里便清醒了过来。
谢麒没答应丹阳和谢无忧的商议，傅书云也不过是个小姑娘，千娇万宠的，能懂什么照拂之道。
可傅书云却是在苏荷醒来后，第一个赶到之人。
待谢麒闻讯，换下便装，推开大门时，她已经带上了襻膊，举着温热的湿帕，给苏荷擦拭脸颊一层薄汗。
见着天子冷脸，傅书云惊了一瞬，似乎并未料到自己的贴心举措竟惹得谢麒不快。
她咬咬唇，利落地跪下：“方才书云本意只是想找郡主一叙，怎知在走廊上竟听见侍女叫苏姑娘醒来的声音，才贸然赶来照料一二。”
“是书云莽撞了，请陛下责罚。”
傅书云的额间紧贴在客栈不算干净的木板地面上，屋中前后簇拥，却寂静地只剩下苏荷病中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陛下，傅姑娘性情直率，此番虽鲁莽了些，不过看在一片好心的份上，这次就饶了她罢。”
声音温润如玉，谢麒眸底一暗，侧首看向此人，意味声长地道：“你同她关系果然亲厚。”
秦行秋镇定自若地抬眸：“傅姑娘和行瀚都是草民看着长大的孩子，在草民心中，虽无血缘干系，傅姑娘却称得上草民半个妹妹。”
秦行瀚便是丹阳郡主的未婚夫婿，两人对视一瞬，谢麒被他诚挚话语打动，神色微松，又问道。
“那在你看来，傅姑娘适合照料苏姑娘么？”
秦行秋面露关切地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的苏荷：“草民如何想的并不重要，适不适合，还是苏姑娘自己的决定。”
被几道灼灼目光注视着，众人都不明白苏荷为何在暖日里还打着寒颤，谢麒皱了皱眉：“不舒服？半柳，再去传孙太医。”
“陛下不必担心，”她急忙出声，身子努力往榻外探去，小心翼翼地往傅书云的方向探了一眼后，苏荷一阵瑟缩，却又挤出感动笑意来，“傅姑娘将民女照顾得极好，民女只是还未太适应客栈的环境罢了。”
谢麒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片刻后，她又将决定权交给秦行秋：“你若认为可行，朕就应允。”
秦行秋略有些惊讶，飘然若仙的清贵公子难得不知所措，小心望了一眼谢麒，谢麒漫不经心道：“朕让秦行瀚和傅书云同行，本就是担心你路上没个朋友，心生烦闷。”
“多谢陛下为草民谋算，”原以为谢麒同意让这两人随行，是有别的谋算，自己的请求不过正巧合了她的意思。
他怔忪了一瞬，方拾起镇静，“不过傅姑娘自己亦有照料同伴的心思，草民不愿拂了她的好意。”
“既然如此，此事就定下了。”谢麒颌首，并不过多停留，只在走之前叮嘱了一句，“先别去吵谢无忧，明早她睡醒了再传消息就好。”
“你且好生休养几日，朕不来烦你。”
她对苏荷和颜悦色地牵唇一笑，旋即转身带着众人离开了客房。
第二日，谢无忧得知消息后，挑了挑眉：“傅书云一向心高气傲，为了能照顾苏荷，居然愿意做到这份上，不晓得的，还当她心上人是苏荷呢。”
越霖往她碟子里夹了筷春卷：“你觉得她背后是丹阳郡主在支招？”
谢无忧咬了一口春卷，酥皮裹了厚厚一层黄瓜丝，她心满意足地眯眼：“嗯，丹阳郡主不是让我等着瞧么。我平日不在宫里便在京兆府，唯有此行，你少不得要陪陛下巡猎，我身边只剩下几个侍女，若要下手，是最好的机会了。”
“亦可借机试探一番苏荷的心机态度，”谢无忧眨了眨眼，“丹阳多是要用苏荷当刀子，无论她甘心做了，或并未察觉出端倪，亦或是极有可能反将一军，都能让陛下思虑一二。”
“你倒是为她谋划得远，”苏荷既敢冒着名声尽毁的风险跑来求谢无忧，自是将谢无忧当做最后一根稻草，她若有点脑子，定不会选择前两种方式。
谢无忧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走吧，正好去看看，不知她现在是否察觉出傅大小姐的糖刀子了。”
她的客房离苏荷那间有些距离，是以两人走近了，才发觉本应僻静的养病客房，却吵闹得慌。
谢无忧双手抱在胸前，很是疲惫地叹了声气：“阿霄。”
她语气不重，可仍吓得背对着谢无忧的少年生了一身冷汗，他深吸口气，转身假笑：“兄长，姐……谢少尹，你们也来了？”
越霖冷了眸子，沉声道：“出门就不练枪法了，好端端的，在这儿吵什么？”
他脸上的伤势好了七七八八，仅有一道血痂还不曾脱落，越霄嘟囔着伤疤开始痒了，自顾自挠着，不愿意说出争吵的缘由。
见他说不出话，越霖眉峰不动地依照惯例道：“下去绕着院子跑三十圈。”
“欸！”越霄习以为常地应了，拔腿就要离开。
“咳咳，越将军且慢，”苏荷推开房门，她身子已无大恙，不过清秀的一张脸上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歉意，“咳，越公子是为了民女出头，才出声与那两名侍女争执的。”
越霄一愣：“你醒着的？我看屋子里静悄悄的，还以为她们知道你睡着了，才敢在门口碎嘴子呢。”
她身份尴尬，即便听见了又如何，还能站出来叫她们闭嘴么？
苏荷苦笑一瞬，看了眼两名垂首不语的侍女：“她们来给民女送早膳，却站在门口议论民妇昨日逾矩。咳咳……说一个大家闺秀冲入御驾，真是让人贻笑大方。越公子正巧路过，叫她们莫要背后议论别人长短，咳，这两名侍女不服，咳……才同越公子吵起来了。”
难怪方才越霄不愿解释，端盘子的侍女身子一颤，扑通跪了下来，完全没了方才对待越霄的嚣张气势，嘴里不住求饶：“奴婢知错，奴婢知错……”
“怎么回事，大清早就吵吵嚷嚷的？”
傅大小姐不知何时从众人身后走了过来，她旁边站着好几名低眉顺眼的小侍女，个个捧着几碟小菜。
看见跪在地上磕头的宫女，傅书云面色一僵，转头向苏荷问道：“因为不知道你的口味，所以让侍女多准备了些小菜。她们怎么得罪你了？是不是说你坏话呢？”
傅书云策划的解围被越霄截了胡，谢无忧噗呲一笑，惹得傅书云扭头，原想狠狠地瞪她一眼，越霖却一侧身，冷冷地回望过去：“傅姑娘猜的不错。”
他又瞥了苏荷一眼，苏荷无奈，又将先前发生之事复述了一遍，傅书云秀眉一拧，眼底生了怒火：“你们两个奴婢好大的胆子！还敢嚼苏姑娘的舌根，来人，拖下去杖责！”
小侍女浑身发颤，眼泪一瞬便汹涌而出，苏荷皱了皱眉，想替她们求情：“傅姑娘，把她们换走就好了……”
“不必替她们着想，”傅书云一摆手，打断道，“她们合该受点教训。”
“傅姑娘处理得极好，”谢无忧懒洋洋地拍了拍手，不欲再看她演戏，“您好生照料苏姑娘吧，我们就告辞了。”
她笑眯眯地一左一右拽着衣袖，拉走了越家两兄弟，打算另择时间再去看苏荷。
越霖仍未打算放过越霄：“你方才太冲动了，还是去跑二十圈再休息。”
“哦，”越霄倒没反驳，二十圈于他而言不算难事，他蹬蹬蹬跑下楼去，谢无忧趴在窗边数着，没多久厌倦了，趴了下来，百无聊赖地往同一楼的窗边看去，却好像看见了苏荷的侧脸亦站在窗口。
她轻轻“咦”了一声，声音随着晨风传到苏荷耳中，下一瞬，她的侧脸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无忧心念一动，转身坐到桌边：“越家和苏家一向没什么交集，之前阿霄和苏荷的婚事是如何提起的？”
越霖皱了皱眉，前世的越霄并未婚娶，而是在日后的一场战争中丧了命，这也是他为何坚持让越霄更努力练武的缘故。
至于同苏荷的亲事，他只不过隐隐记得叶谨知提及几次：“好像是苏夫人和母亲在光华寺烧香拜佛时认识了，彼时苏荷也在身边，母亲观她为人沉静，才动了心思。”
再细节之处，他当真不记得了，谢无忧点了点头，想寻机探探苏荷心思。
不料，苏荷却主动送上门来了。
抵达围猎场的第一日，各方皆忙着整顿布置，随行官吏小姐都拿出了骑裝，好生拾掇了一番，只等第二日谢麒令下，即可纵马骑射。
苏荷便在这时候不请自来，入了谢无忧的帐篷。
谢无忧压根没管自己的骑裝，她和青梅数着带来的西域香料：“孜然？”
青梅点头：“带了。”
“胡椒？”
“带了。”
“青花椒和干椒粉？”
“都带了。”
苏荷轻轻“咳”了一声，谢无忧头也不抬：“苏姑娘来了。”
她果然知道自己会来，苏荷和谢无忧打的交道不多，却并不意外，青梅笑着带她坐下：“苏姑娘坐这儿。”
苏荷对身后跟着的小侍女点头：“你先去外面等着吧，我一会儿出来。”
小侍女不带犹豫地退了下去，谢无忧盘点到一半，恋恋不舍地抬起来头，坐到苏荷对面，开门见山地问道。
“傅小姐是什么意思？”
苏荷抿了口茶：“她坚称丹阳郡主的种种劣行是被冤枉的，希望民女为她在谢少尹面前说情。”
“没了？”谢无忧却没料到傅书云这次如此收敛，苏荷轻轻摇头，她亦不太相信傅书云的说辞，“傅小姐似乎认为民女和谢少尹关系不错。”
“唔，”谢无忧双眸一凝，“那她自然不信你了。”
苏荷面有愧色地抿着唇：“抱歉……”
“这有什么好抱歉的，”谢无忧嗤笑一声，打量了苏荷两眼，见她病容全然消退，又道，“苏姑娘既然好了，就放心去玩罢，回长安后麻烦事多着呢，这几日就当放松了。”
苏荷唇角一松，终是露出一点清浅笑意，她闲聊了几句，方起身告辞，当见到她要掀开帐帘时，谢无忧没忍住出声道。
“苏姑娘，当日你陪母亲去光华寺，遇见越夫人，是巧合么？”
苏荷脚步一滞，声音有些恍惚：“是不是巧合，总之已经过去了，不是吗？”
谢无忧没来得及说话，苏荷已经快步走出了帐篷。
青梅犹豫地问道：“要不，奴婢去把苏姑娘追回来？”
“算了，”谢无忧回神，挑了挑眉，“她不想说，我还能追问出个结果不成？不如接着数香料”
天色一点点昏暗下来，青梅放下手中的活计，吩咐小侍女进来点灯，不多时，帐中又恢复了一片光明。
“谢少尹？”
外面影影绰绰出现一个黑影。
青梅出去看了一眼，回来解释道：“是苏姑娘来时跟在身后的侍女。”
谢无忧莫名地走了出来，小侍女仰头看她，神色有些着急：“苏姑娘出了事，求谢少尹快来帮帮她!”
“行，”谢无忧毫不犹豫地点头道，“走吧，带路。”
小侍女不动身，她拎着眉头看向青梅：“怕是不能让外人知道，只要谢少尹跟奴婢来就好了。”
青梅一瞪眼，张开的嘴被谢无忧捂住，无可奈何地听见谢无忧答应道：“青梅，在这等着，我去去就回。”
小侍女这才放心，忙不迭领着谢无忧离去。
因着谢无忧一直呆在自己的帐篷中，并不清楚傅书云和苏荷的住处方向，直到过了好长一阵，四周都陷入黑暗后，她才回过味来。
谢无忧仰头望了望四周苍天蔽日的古树，叉着腰，隐隐有些不耐烦了：“还没到？”
月光吝啬地洒下几个光斑，打在小侍女的面上，她骤然浮现出一个诡秘笑容。
“到了。”
谢无忧却露出一个比她更阴恻恻的笑。
“好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