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非得已

    沈清秋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是他是在一张带着淡淡异香的床上起来的,一睁眼,便是明黄色的床幔,只不过,那床板委实硬的很,还比不上他沈园里的床,他猜想,这应该是东宫的下人房。

    “沈少爷,您醒了?”一个窈窕的秀丽女子端着平淡的微笑对着他轻轻一福身:“奴婢这就去请太女过来。”

    沈清秋有些手足无措,正想张口回绝,又犹豫半天。

    他有些担心自己这幅尊荣,会很憔悴。

    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盛明珠并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意思。

    再度相见,盛明珠看向他的眼神,有了小小的变化。从不屑,变成审视。

    “沈清秋,越国人氏,琴棋精湛,一曲袖剑舞更是一绝。这么好的苗子,送进东宫不觉可惜吗?”盛明珠略带讽刺地说。

    “琴声觅知音,宝剑赠英雄,宝剑藏芒,只有遇见有缘人,才能出鞘,清秋遇见殿下,便是缘分。”他则依旧谦卑。

    “本宫的意思是说,若非你姐姐得罪了宫里的画师,你的画像理应躺在母皇的桌案上,换句话说,没能成为母皇的宠夫,你不觉可惜吗?”凭借他的出众长相,确实也可以隆宠一时。

    “即便殿下知晓一切,不也是……冒着纳小爹进门的风险,应了与清秋的婚事?”面对她的咄咄逼人,他却也毫不相让。

    这些挑衅的话语顿时引得女子怒容满面,将单薄的他按在墙上,眯眼看他,语气危险:“竟敢与本宫如此说话……当真以为你真的倾国倾城、祸国殃民吗?”

    可是沈清秋却是用满眼的笑意迎上那双锐利的异瞳,犹如一横秋水碰上坚硬磐石,刹那间能把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怎么就……不算呢?”这个笑容,他对镜练习了上百次,只为她这一刹那的失神。

    在这场博弈中,他孑然一身,却要兵不血刃的赢下这场豪赌。

    是必然,也是情非得已。

    盛明珠看着他那双似笑非笑的含露目,脑海中是他翩然起舞的样子,挥散不去。他的舞,刚柔并济,不同于宫廷舞伎的卖弄技巧,而是具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生命力,结合着凄美恍惚的表情,每一个节拍都踩在看客的心尖上。

    手蓦地一松,少年如同纸片人一样,贴着墙坐在地上。

    一滴晶莹从鬓角滑落,沈清秋暗自松了口气,好看的嘴角也扬起一丝笑意。

    姐姐,我这算是,成功了吗?

    洪武九年,苍流太女与越国遗贵沈氏一见如故,结缘于醉仙楼。

    这沈氏本是越国的高门大户,其商业版图遍布各国,酒楼、钱庄、布匹等更是在裕京遍地开花。由于沈家与越国贵胄的关系千丝万缕,苍流女皇忌惮其势力,于是将沈氏姐弟打入天牢。世事难料,最后竟然是沈家的幺子沈清秋因缘际会下,结识当今太女,得太女相助,终于让整个沈家得以脱离罪籍,走出天牢。

    树树雪白梨花下,一瘦弱少年身着皓白衣裳,与侍从不紧不慢地走在小道上,皎白的花瓣落在他落拓的眉眼,单薄的肩膀上,此情此景,唯美得犹如一副画卷。

    他是盛夏一杯凉透的茉莉清茶,沁人心脾。

    “少爷,您怎么了?大小姐终于出狱了,怎么您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紫苏不明白,太女如此宠爱少爷,还帮助少爷救出小姐,可是沈清秋却总是心事重重,难道还有比这半个月来发生的事情更令人开心吗?

    沈清秋:“我自然是开心的,短短一个月,从不堪回首的天牢,到现在宽敞的沈园,姐姐也出狱了,家中一切事宜顺利开展……可是我一想到,去世的娘亲和姑姑嫂嫂……”少年动听的嗓音染上哀然的味道。

    沈家毕竟是越国高门,苍流女帝能够放过年幼的沈家姐弟,但是不代表她不疑心沈家的诸位长老,尤其是他们的亲娘——沈家家主。所以,沈家家主连同所有的长老,都死在刽子手的刀下,留下的只有老弱夫男,还有年幼的他们。

    苍流太女盛明珠,时年十九,文韬武略,沉着聪颖,帝师谓其有帝姬之风。又因其天生异瞳,一金一蓝,国师谓其乃是紫微星下凡,稳坐九五。是以,自太女移居东宫之后,女皇便委以重任,封其为大理寺太卿,执掌大理寺重职。

    无论是在坊间,还是在庙堂之上,无人不为太女做背书,因此,沈家要调查盛明珠的为人处世、喜好厌恶,似乎并不难。但是,调查了一圈,又似乎只得了八个字。

    沉着审慎,惜字如金。

    其余情报皆是旁人对太女的极尽宠爱和讨好谄媚,或是几天前楼兰来的几个稀罕玩意儿第一时间送到东宫去了,或是兵部侍郎献给太女十来个绝色美男,亦或是女帝百忙之中催促礼部筹办太女生辰云云。

    虽然说沈家的血脉算是保住了,但是可怜的沈家少爷依靠不了这元气大伤的家族,一切还得自己去悟。

    此时正值秋高气爽,御花园内摆了一桌赏菊宴,除了宫中几位皇子皇女,凤君还请了整个裕京的贵族子弟前来赏菊。

    盛明珠在梳妆镜前坐得笔直,伸手捡了一只牡丹梳篦把玩,她垂眸望着手里的瓷花和银丝镶嵌的细细流苏,神情自若。

    接过芍药手里的簪花,盈枝一边帮盛明珠盘发一边说:“殿下不是不喜欢蹚浑水吗?这种场合您平时都不去的。”

    盛明珠平眉一挑,把手里的梳篦递给芍药。紧抿的嘴唇透着几分固执和执拗,却偏偏什么都不说。

    盈枝和芍药面面相觑,倒也都习以为常。

    殿下说话行事讲求实干当先,平时不爱这些交际场合。

    芍药依稀记得,盛明珠唯一一次吐露心迹,还是在她刚入主东宫的时候。

    她说:不求贤德之名,只求无功无过。

    是以,盛明珠的谨小慎微、勤勤恳恳,令她在朝堂上大放异彩,言行举止从未受人指摘。

    不过,总有些苍蝇眼红这东宫之位,总喜欢用一些莫须有的罪名给盛明珠下脸子,怀璧其罪,何患无辞?而东宫太女的一言一行代表着皇室的无瑕,是以,太女就算再恼怒,也要表现出一副谦恭的模样来。

    芍药眉头深皱,望着手里的梳篦发呆。这朵牡丹花是琉璃晶烧制而成,苍流只五朵。

    它很艳丽。

    也很高贵。

    非常难得。

    但是,对谨小慎微的殿下来说,是不是太张扬了?

    可是这朵花是殿下“钦点”,所以芍药还是默默地帮盛明珠别上云鬓。

    盈枝和芍药认为,殿下无疑是很美的,甚至堪称她们见过的最美的女子,兼具女皇陛下的清冷高贵和故去那位的精致眉眼。

    盛明珠欣赏着铜镜里把头发盘成堕马髻的雍容女子,红唇勾了一勾,笑容令人为之倾倒。这是她头一回盛装打扮,看上去还不错!

    门口的香快燃尽了,香燃尽了,御花园的宫门也就关了,盛明珠的步辇踩着香尽的最后一刻步入御花园。盛明珠身穿一袭流彩暗花云锦宫装,外罩一件姜红色软银留仙长衫,衬得她细腰盈盈、胸脯鼓鼓。

    她刚一进门,便撞见一身穿红色宫装的盛装女子迎面走来。盛如意满脸堆笑:“恭喜长姐在书院得‘甲上’!”

    任何针对皇室,特别是太女的考试都掺杂水分。因为这种考试的作用就是让史官在提起女帝的太女生涯时言之有物,而盛明珠考试当日甚至都缺席了,甲上的成绩,不过是例行公事。对这种“不公平”的事情,盛明珠不过是冷冷地说一句:习惯就好。

    轿上人染着丹蔻的柔夷撑着美艳的脸,冷冷地看着她:“梁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请尊称本宫一声太女殿下。”

    盛如意脸上抽搐,表情像是吃了一百只苍蝇:“太、太女殿下,请恕臣妹无礼。”NND,不就是杀了你几条狗吗?

    盛明珠面无表情,一双异瞳冷冷冰冰,随后冲芍药尖下巴一抬:“走!”

    盛如意追问:“太女殿下,臣妹有一箱子孤本,想献给您!”

    孤本?

    盛明珠磨搓着手里的玉扳指,她可不信对方这么好死。

    果不其然,盛如意的压轴戏来了:“都是臣妹珍藏至今的好书!只是这些书放在臣妹这儿,实在可惜!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呢?堆成云梯、平步青云,总比不得有些人能呼风唤雨,一个跟斗云,十万八千里……”

    这是在讽刺她手段见不得光?

    盛明珠转过头斜睨她:“本宫有跟斗云,总比没有好!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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