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午的长庆行宫,朱楼紫殿、广阔草场、客帐席位……尽数被笼罩在蜜糖色阳光之下。
秋初时节的日头算不得毒辣,铺洒在事物身上,温吞粘软,使得一切看起来明媚中夹杂着慵懒。
光丝试探着穿过珠帘,向席间递送进三成秋色,却驱不走权贵间无形的阴霾。
宋辞任她们非议了那么久,早已经听腻,受够!隐忍地攥紧了袖中的拳头。
依照往常,这些贵妇贵女们会编排,她宋辞也不是没长嘴!定是要据理力争,为自己分说个清楚明白!
可今时不同往日,凭她性子再韧再强,总不能当着公主的面撕破脸皮大战四方。
何况,双拳难敌四手,真要是争辩起来,眼前这群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没人会向着她,搞不好还会节外生枝,将事态推向另一个顶端……
怎么办呢?
细细的青色血管浮现在太阳穴之下,隔着纤薄白皙的皮肤,似乎快要呼之欲出。
正在这时,上首端坐在次位的萧谦云冷冷开口。
“宋小姐是我带来的宾客,诸位将她数落的如此不堪,还说什么被卑鄙的手段蒙蔽。”
“意思,难道是我认人不清,蛊惑殿下?”
她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语气更是半点迁怒全无。
可这种话越是清寡,就越是会造成威压。
几个站位靠前的贵女彼此交换视线,怯怯埋下脸,很明显是想躲避开风头。
萧谦云身为公爷府嫡长女,出阁后嫁与朝中新贵,弟弟乃西丘的摄政王……
此般人物,假使放到宫城里,主子娘娘们那也是要给几分薄面的,她们未及人家尊崇,怎敢轻易得罪?
场面霎时间肃静下来,宋辞找准机会,说出了酝酿已久的话:“萧大小姐,婚约一事不是侯府的错,亦不是我的错,只是中间出现了点岔子。我没有故意毁坏旁人姻亲,更没想着攀附权贵……”
她自然不能当着众人的面提陆行川的不是,更不能说恒宁侯处事草率。
她们这些人啊,一能传成十,十再添油加醋,能曲解出一百种意思!
身为无权无势没有靠山的平民,宋辞不敢得罪侯府。但要是将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呢?她又不认,不想往自己身上泼这盆脏水。
思来想去,只能用一句轻描淡写的“误会”试图收场。
原以为萧谦云会继续追问下去,叫她讲明原委,再细细评判,甚至宋辞都已经在心中列出稿子,正欲开口……
不成想那雍容的女子只点了点头,动作又缓又浅,却格外的定人心神。
“我知道。”
宋辞傻了……
她知道?
知道什么?是故意这样说替她在人前遮掩?还是她弟弟同她讲起过?
“殿下,宋丫头的遭遇,我在司府也有所耳闻。”
“宋丫头,小川,还有承钧,他们三个在北境便交情匪浅。小川和承钧因热心搭救,与宋丫头结识,后面又帮她开起了食肆,常去那里用食,一来二去聊得倒也投机。”
“后来宋家遭逢变故,宋丫头心灰意冷,那两个可惜她一身好厨艺,便提出让她来京城继续做生意。临到了,人生地不熟,我们承钧政务繁忙,小川便帮着筹备铺面,来往的或许频繁些,但也都是守礼守矩。”
“不想侯爷爱子心切,误以为小川爱慕宋小姐,只是羞涩开口,一时情急径直将聘子送了过去,这才闹了个哭笑不得。”
“他二人本就没有份外之想,相处中也从未提过什么婚约,所以何来贪恋权贵?又何来故意毁坏姻亲呢?”
怀宁公主边听,边心不在焉地点头,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萧谦云解释完上述那些,语句顿了顿,瞥向下方那黄衣少女,暗有所指道:“说来也蹊跷,既是自幼的婚约,为什么二十几年间鲜少有人提起?平日里司空府也不大与陆家来往。”
“反倒是陆家传出婚约了,蒋小姐急了,单刀直入地杀到人家姑娘面前?”
“试问,若如此在意婚约,性子又如此火爆坦直……早干嘛去了?”
黄衣少女被堵的一言不发,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偏还不敢还嘴。
分明是整个京中都口径一致的轶闻,叫萧谦云这么一说,黑白即刻颠倒。落于下风的宋辞摇身一变,纯良无害,置身事外……最后惹得司空府小姐一身不是。
平日称姐道妹的官家贵女,此刻贝齿咬紧唇瓣,看了看宋辞,终隐忍下来,没有继续争辩。
一是不敢,二是词穷。
萧谦云的观点属实犀利,一下子就将司空府架到了湍急之地。
黄衣少女顺她的指引细想下去,憋闷着胸间一口气,翻了个白眼。
这司空府被骂也是活该!
谁好人给自家女儿定下婚约,从小到大二十年间跟未来亲家毫无维系?摆明了就是不得心,要么便是骑驴找马,拖着这家找下家。
女子撇了撇嘴,轻声低哼:“说的也对!既然没看上人家,何故人家定亲了又不依不饶?真是奇怪得很!”
身旁另一年轻的贵妇人听闻,低低接了句:“你也别枉信了萧家的揣度,那司空府乃是二皇子的心腹重臣。日前摄政王与二殿下闹翻,你想想,萧蒋两家又能有什么好言相对?”
“嘶,不对啊!”黄衣女子脑筋一转,瞬间搭上了另一根弦:“陆家嫡长子是摄政王的亲信,这蒋家将女儿嫁到陆府,那岂不是成心……”
顷刻间,两位女子惊恐噤声,眼睛不由得瞪大,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周遭一圈的空气随之冰冷下来,连带顺耳朵听见此话的几人也都纷纷屏住呼吸。
初听闻陆行川、宋辞、蒋家小姐……原以为一系列是趣闻。
后来发展到了侯府、司空府、宋辞,成了权贵间的地位巩固,与平民的不自量力。
谁成想经今日这么一分析,居然是以摄政王为首的帝权党,与二皇子党之间的政斗。
朝堂上的风云诡谲,是令这群玩转心机的权贵们都谈及色变的程度。
上首的怀宁公主看出局面的僵持,身为宴会的主人,只好站出来圆场:“好端端的孟秋,最适宜策马扬鞭。既然已经来了行宫,断不能枉费这大好光景。”
“行了,问了安过了礼,该玩乐的各自回席玩乐去吧,想留下的便落座,大家伙有的没的聊几句,过会咱们下场打球去!”
说时,话音未落,身后的下人抬手掀起珠帘,恭敬中透着胆怯,迎进一个高挑健朗的身影。
众人回过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优越的五官,但随着那狐狸眼眸的审视,后背不禁涌上一股恶寒。
“承钧怎么来了?你不是……在跟姐夫下棋吗?”怀宁公主见他出现在这里,很是意外,停住了手中摇扇的动作,不着痕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萧谦云身旁的宋辞。
萧让尘踏入席帐,见四下还算平静,那小家伙也跟个机灵豆儿似的,站在姐姐身边,扑扇扑扇的大眼睛朝他看过来,里面透着灵动与鲜活。
他暗松了口气。
看样子是没被欺负狠了,还有兴致在这看热闹。
他一腔护崽子的怒火暂且压下许多,欲盖弥彰地抻着劲儿,走到席间落座:“驸马爷话里话外提到殿下,那关切令臣想起了家中的姐夫。”
“此番,是长姐产后初次外出,我总得照看好,回去才不会落得埋怨。”
怀宁公主心中暗笑:这小子,还摆什么驸马什么姐姐姐夫……你进门第一眼看的是谁,我还不清楚?
但她这个表姐心里还是疼他的,没拆他的台,接下话茬笑开了:“哈,那这么说我还真得好好谢谢云儿。若不是她的面子大,我这宴席上又怎能请来你这个大忙人呢?”
萧让尘装作若无其事,依次扫过场上的人:“方才,在聊什么?”
有了方才“参悟真相”的前提,谁还敢在他面前多嘴,去做这个出头鸟?
贵妇贵女们不敢,萧谦云不屑。
唯有怀宁公主,饶有兴致道:“在谈论前些日子,宋小姐和恒宁侯府婚约的事呢。”
“承钧是如何看待的?”
爱看热闹是人的天性,也是本能。只是大家将萧让尘视若猛兽,谁也不想无端找死。
整个席间,只有金尊玉贵的皇室公主,不惧他这个摄政王的淫威。
此话问出,探究的目光鬼鬼祟祟地聚集过来。
要说能在八卦中感到不自在的,无非是宋辞这个当事人,以及被委派保护宋辞的使者,萧谦云。
纵然是自家弟弟,但她清楚他的脾气秉性。
他对宋辞或是感激报答,或是爱慕……无论哪般,总归是善意的。
现下那丫头在眼皮子底下遭人排挤,萧谦云有些担心弟弟会不满自己,嫌她办事不力。
所幸萧让尘并没有发作,更多则像是没有放在心上,手指漫不经心敲着扶手,随口道:“有什么好聊的,不过是恒宁侯府那一家子,自作多情搞出的名堂罢了。”
宋辞震惊。
大胆!太大胆了!
能毫不避讳地说人家自作多情……还得是他!
虽然听他这样说,宋辞心里隐隐不安。她觉得自己也该有点责任,一是明知道陆行川对自己的心意,还跟他继续往来,二是优柔寡断,拒绝的不够彻底,这才给了侯府机会。
可在这么多人面前,她又哪儿敢说呀!
公开质疑摄政王斩钉截铁的结论!就算萧让尘不拿她是问……她自己也觉得太拎不清。
怀宁公主眼珠一转,似是随口,也似是另有用意:“除了行川,承钧你,也和宋小姐有交情?”
她咬紧了“也”这个字眼,萧让尘知道她想问什么,手上动作止住,直视她,语气不重,一字一句:“宋辞是‘我’的朋友,至于小川?常跟在我身边,常遵我的授意,例行公事而已。”
“其实他们,不熟。”他也学着怀宁公主,刻意咬重字眼。
前一句强调似的“我的朋友”,后一句“他们不熟”……这下彻底让众人心里炸开了锅。
暂且不说他摄政王的朋友好不好做,单是陆行川与宋辞不熟,便彻底颠覆了她们所有的认知。
过去口口声声传着的“她不堪”,“她高攀”,绘声绘色描述一个女子是如何献媚讨好权贵,最后惨遭抛弃……这几乎成了绝大部分人最过瘾的乐趣。
突然有一天被告知,人家根本就和陆行川没关系。
于是乎所有隔岸观火,咬牙切齿,大快人心,都变成了笑话。
黄衣少女头一晕,恨死了自己方才那瞎出头的做派。
怀宁公主也显得有些意料之外:“所以,像行川、云儿他们,都是通你搭桥认识了宋小姐?”
“不。”萧承钧可不是陆行川,他始终不忘在人群中避嫌:“小川和阿诚是经过我认识的她,长姐不是。”
萧谦云与弟弟一唱一和,很自然接过话头:“前阵子京中时兴起各式吃食,我的贴身侍女见我食欲不振,特买来讨我欢欣。我见她有心,用了一些,意外觉得很合胃口。”
“后续请宋小姐来府做客,相互慢慢熟稔,谁知言谈之中发现,她竟早在北境便认识了承钧!你说这天底下的事该有多巧!”
“恰好今日得空出门,想着她风寒多日,久久缠绵病榻,我懂得那种苦,听她好些了便赶紧拉她出来透透气。”
说着,萧谦云转过头:“是不是还没打过马球?”
宋辞看着表姐弟三人将一台戏演得提溜转,不敢多说,只顾乖觉点头。
萧谦云笑了:“那正好,承钧,你教教她。”
“我?”萧让尘反问。
他从头到脚都看不出情绪,但听话音,好像是不太乐意。
萧谦云眉头微蹙:“要不是我身子不轻便,我早亲自教她了。”
“除了我,除了殿下,这里有一个算一个,我还能理直气壮的指使谁?”
“你马术精绝,又是男子,能护着些不让她摔伤。而且你们早便相识,彼此也算熟悉,有什么不能教的?”
见他不说话,萧谦云故意道:“我这个姐姐如今支不动你了?”
萧让尘轻叹,站起身,从墙上解下一根鞭子,递给她:“去更衣吧,我在马场等你。”
宋辞点点头:“好。”
随后,她被引领着去后方大帐更换马术服,萧让尘则背着手,转身离开,前往跑马场。
过路之际,行进带风。
不知哪个贵女低喃了一句:“救命,我怎么看到摄政王殿下,好像在笑啊?”
“不可能!”
“你眼睛花了吧?”身旁几人纷纷摆手。
另一个更是直接:“你疯了吧”
“要不要打赌?”
“若我料错了,我爹从姑苏带回来那批上好的料子,归你。”
“我若猜对了,你那新打的一套头面,归我!”
“敢不敢赌?”
“有何不敢?赌什么?”
“就赌,摄政王到底……是不是动了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