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她深及肺腑的问话,萧让尘无言以答。
唯有看着她的双眸,感受她面庞的细腻温热,嗅着带有她气息的香甜酒气……继续保持缄默。
恍然回想起她离开别苑这一个月,他多半都缠绵于病榻。伤口反复溃脓发炎,引起高热,整个人烧得萎靡混沌。
那段日子很难熬,几次在生死之间徘徊往复。
陆行川说他不懂惜命。
连不了解内情,只知晓他被山匪所伤的顾桦诚,都摇头啧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你这又是何苦呢?”
每每逢上剧痛高热之际,萧让尘自己也会被折磨的很烦躁,心想要死不活的,不如给个痛快!
但躯壳上的折磨还算能忍,最让人感到煎熬的,是精神上的得而复失,一蹶不振。
药汤就那么永无休止的灌下去,尝不出气味,只觉得嘴巴里僵麻皱涩。
三餐除了进用粥米,偶有清淡温补的汤羹可食,皆是膳房费尽心机熬制而成。然他左一勺右一勺下去,勉强果腹,半点滋味全无……
他这才发现,原来在她离开之后,身边不仅仅只是少了道倩影,被她一并带走的,还有他生命中好不容易找回的绚烂色彩。
时光仿佛又倒转回年幼时,忽染上怪病的那几个夜晚。
同样的高热麻木,同样的彷徨迷惘,面对未知的恐惧,还有,失去五感后变得索然无味的人生。
现今距离当初,十余年过去,萧让尘原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十足坦然。
殊不知,失去与得而复失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心境。
初次割舍,也远没有再次剥离痛彻心扉。
尤其……在黑崖山事件发生以后,两人的相处前后皆遇到了阻碍。
将真相告诉她?
怕她对他杀了人心存芥蒂。
瞒着她?
因防止她撞破而赶她出门,彻底败坏了在她心中的印象……
此时此刻,两人再度相遇,近到甚至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呼吸。
他曾经无数次心怀侥幸,试图将真相告知于她,两人重修旧好……连同样的梦都做过了四五回。
可当她聪明的猜出一切,问他:是你,对吗?
萧让尘却又摆出一副该死的清醒理智,半个字都不肯透露。
不过这对宋辞来讲根本不重要。
重重真相摆在眼前,向他求证他又没否认。
她不犯轴,更不会桩桩件件都非得求个板上钉钉。
宋辞放开他的手,自顾自理清头绪,不容置喙道。
“首先,在我出事的当天,你也到访过我家,与我先后脚进门,这一点有婆婆作证,时间对的上。”
“而后,你喜穿深色衣着,当日救我的男子也是一身玄色衣袍,身高身型也很接近。这是我亲眼所见!”
她边说边背着手,少年老成的样子在他前面踱步,说到此处,停住了脚步:“最重要的是……当晚他舍命为我断后,背部受到了山匪的袭击,刚巧你身上的同样位置也有伤口!”
“除此之外,载我逃出来的荼雪刚巧在别苑,而且你还认识顾大哥!”说至此处,她愈发肯定,那副架势毋庸置疑。
萧让尘正疑惑她为什么知道它叫荼雪,又从哪里得知荼雪在别苑?但他还没傻到明着去问。
这时,宋辞忽然眉头一锁,把背着的手叉在腰间,转过头问他:“我可不可以问一问,你平时惯用什么熏香?”
“我……”萧让尘短暂顿了一下,随即干脆答道:“不用熏香。”
宋辞俏丽的黛眉拧的更深:“胡说八道!”
她三两步凑到他身前,小小一只俯过上半身,微微踮起脚,将鼻息停留在他颈间与胸前,深深一吸。
挑眸,嗔瞪他一眼,冷哼着赌气咬出两个字:“沉香!”
“不过,这并不是当晚那种特殊的香气。”
萧让尘因她猝不及防的凑近,不由向后闪躲半分,只是幅度很细微,眼前小丫头的香气混合清透的酒味仍旧清晰的扑入他的鼻腔。
他的心跟随她掩鬓而摇晃着,愈发神不守舍,心猿意马。
见他那样整日正容抗色,不苟言笑的人,没来由变得老实且紧张,一对狐狸眸眨巴眨巴的看着她,屏住呼吸……宋辞觉得很有趣,突然很想调戏他一番。
“咳……嗯!”她轻轻嗓子,在心中已有答案的情况下,故意找茬问道:“既然你说自己与那件事无关,又怎么解释身上的伤呢?”
萧让尘虽不脸红心跳,但如此愚蠢的借口,说出来多少会有些心虚:“不是告诉过你,不小心跌了一跤,摔的。”
“哦呦哦呦!真是厉害”宋辞热烈鼓掌,语句中有一种乍一听真诚,实则阴阳怪气的情绪:“人家摔倒都是伤到头脸,再者伤到手臂……你到底是怎么跌倒的?居然能伤到后背?还真是动作高难,技巧高超呢!”
萧让尘低睨:“你是在挖苦我吗?”
“不敢不敢,我这纯属敬佩。”她语锋一转,又开始找下一个茬:“那高热……总该不会是跌倒摔的吧?”
这么乏味的对话,萧让尘其实一点都不想参与,甚至换成别人压根不屑于解释。
反正处于他这么个立场,被别人抓住尾巴前后围堵,不能发火,笑也笑不出来,半点都不觉得有趣!
但换做是她……饶有兴致的捉弄他,然后露出得逞的笑容。
萧让尘在某一刹那莫名被同化,要幼稚便一起幼稚,于是故意装出心虚的样子,短促答了声:“风寒罢了。”然后避开她的视线,瞥向旁处。
看她从忍俊不禁,到笑容大盛,映上醉酒绯红的两颊下方,印出两个俏皮的梨涡。
雪夜,边境小食肆的后院。黑灰色地面被皑皑积雪掩盖,墙壁偶有凹凸不平,存下断断续续的白线,与露出的砖块形成反差对比。
这夜无月,天幕黑漆漆望不到尽头,像是幽幽深渊,将人一点又一点往里吸。
萧让尘满眼尽是她的狡黠,向来古井无波的面容,悄不可察地漾起一个笑容。
“行了,放过你了。”宋辞笑够了,也懂得拿捏尺度,迈开步子到院内一处矮台前。
这道矮台原是用来摆放磨盘的,在宋辞接手后没有拆掉,而是请人抹得更平整些,准备拿来晾晒干货,或是夏日时避开灶台火热,到院子里来切菜。
她扑干净上面的积雪,伸手摸了摸。因冬季苦寒,雪没有融化,所以石板没有浸湿。
宋辞坐到上面,招呼着他:“过来啊。”
“你不回去,没关系吗?”萧让尘缓步来到她身前。
她摇摇头:“大家都喝醉了,睡得很熟,没空理我。”
“今日来的那位,是你的……母亲?”他之前不止一次的听说过,她在家中的境遇并不好,所以问得略显小心翼翼。
他与沈之宜之间没见过面,她也没为他们介绍。
但对于萧让尘知晓沈之宜的身份,宋辞并不意外。毕竟在沈之宜登门时,她惊喜的低唤了一声,凡是没走神,留了心的,应该都能听到。
“嗯,我娘和我的两个妹妹。”
提到妹妹,他只对其中一个总找她茬的妹妹记忆犹新。想起这个妹妹,便又想起她还有个不着四六的哥哥,不由感叹道:“你家……还真是姊妹众多。”
说完半晌,似乎觉得这句话若理解扭曲,带着几分歧义,于是又补充道:“我家只有我和长姐。”
言外之意,只是不理解亲人众多的感受。无论争斗还是亲密,都是他所体会不到的经历。
不过就算他不解释,宋辞也没多心,直言不讳:“不多,真正能称得上家人的,只有我娘和这两个妹妹。”
说罢,她垂下头,在萧让尘眼里,纤长的睫毛犹若黑羽,低低的在眼睛下方投下一片惆怅。
他深吸一口气,坐到她身旁,故作轻松的岔开话题:“与生俱来的家人是无法选择的,但所幸,你能通过你的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
“就像现在,你离开家里,自给自足,不仅开了间食肆,还收获许多欣赏赞扬你的食客……这不是很好吗?”
宋辞转过头,看向他:“可是太渺小的人,是无法与命运抗争的。”
“我之所以能逃离章公子的魔爪,是因为陆行川的搭救。上次被绑安然无恙的回来,也是靠人舍身相护。就连这间食肆……若不是朝廷奖赏的一百两,光凭我一人,哪怕存着梦想,也只是空谈。”
“你说,哪样又是靠我自身努力实现的呢?还不都是运气?”
萧让尘安慰她:“俗话说成事要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古今多少圣人都遵循此理,这足以证明,时运也是其中很关键的一环。”
“况且……你有厨艺在身啊。”虽是安慰,但他说的倒也发自肺腑:“换成其他人,别说一百两,就算是天上掉下二百两,三百两,他们空乏本领,银子只会越变越少,而非像你一样,以财生财。”
关于这个问题,起初他吩咐给顾桦诚的时候,便已经深思熟虑过了。
起初只是想让她安然收下那二十两,权当她在别苑主膳的例钱。
后续被她退回,两人因黑崖山一事产生误会,给他造成一种渐行渐远,再无相见的错觉。
若真那样,曾经商量过的开火锅铺子的事,她便不会找他帮忙,空余良机无法施展。
所以最后,他才想出这个法子。
萧让尘才退身到北境不久,尚还未察觉到匪寇如此猖獗。今恰好顺应时机,不仅利朝利民,还能追查绑架的幕后指使,替她报仇。
另外,让顾桦诚以朝廷的名义奖赏她。明里匾额粮食,暗地雪花纹银。
一百两不多不少,既能勉强够她离开东街,开一间小铺面。又不至于过激,一下子引出她的懒惰,从此骄奢放逸……
萧让尘自诩对她有着一定了解。
她若有钱定会盘下间铺面,而后凭借绝佳的厨艺,稳赚不赔。
不过……他还有一点担心,本以为再也无法说出口。
好在两人冰释前嫌,他便也畅所欲言了。
“宋姑娘。”他郑重其事唤她一声:“今日开张的日子,我本不该说这些,但经营之道,这是重中之重,所以还是忍不住唠叨几番。”
“取财固然重要,可比取更重要的,是守。”
“我知道你有许多朋友街坊,大家彼此相扶相依着从东街一路走来。可感情归感情,生意归生意,账房采买入库等活计,非要精明且娴熟的人来做,才会确保铺面长久顺畅的运转。”
“我这么说并非不信任谁,而是觉得,专事还要有专人负责。有些人或许连字都不识,连算术都不会,又怎能担此重任呢?今日漏十斤,明日丢十文……铢积寸累,那便是一大块亏空了。”
“还有,无论你找的人多精明,你有多信任他,账目都要隔三差五亲自查验。最迟七曜,用账目对一遍银子。最迟一月为期,亲自清点一遍库房。”
“或许这样会很累,但后厨的辛劳,能省则省。身为东家而不是铛头,尽量把重心放在大局上,店面才会越来越好。”
他能掏心肺腑的跟她说这些,宋辞略感意外。
抬眸看向他,斟酌良久,才吐出一句:“我知道了,谢谢你。”
“还有。”萧让尘话及此处,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绑你的幕后指使者,查到了。”
宋辞杏眸猛地瞪起:“是谁?”
“查清真相后,原不想对你说的。但你为此受到了很大的伤害,我想,你有权知道。”
她愈渐急躁:“到底是谁?”
“是……恒宁侯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