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雨连绵，天色灰蒙蒙的。
景山脚下一家名为山香居的食肆坐满了人。
正是晌午，点菜的、要酒的，里出外进的店小二都在忙活招呼客人。
景山镇就在盛京城边上，山香居又在出镇口，在这里歇脚的多半是本地往返盛京的商贩。
店里人多坐不下，就在门口搭了棚子，摆了几条长椅。
有货贩子坐在长椅上避雨，大肆聊京中货源的行情。
也不知谁开的头，话头开始扯上近来京中朝堂上变天的大事儿。
“这几天法场斩了好几个大贪官！”
“能又多大？前些日子不是连秦梧都......”
“真想不到，连当朝宰相都倒台了，他当初还是‘前面那位‘眼前的大红人呢。”
“可能就因为这个才......‘前面那位’如今......’”
贩子隐去不能说的话，使了个眼神。
有人摇头，“不见得，当今圣上仁德，好歹也是自己的亲兄弟。”
“可我听说圣上未登基前......”
这人不知讲了句什么话，另外几个变了脸色，连连摆手，有人还左右看看。
长凳上除了他们，就只有一个猎户打扮的后生在吃汤面。
有同伴低声提醒他：“别乱讲话了，京城离得这么近......”
几人安静喝了几口茶，又把话题转到秦梧身上。
“去法场看过人说，那秦梧一肚子坏水，长得倒是不错。”
“京城里有权有势，样貌也数得着的，可能就他了。”
“嘿，你是没见着那些王孙公子吧，哪个是不周正的？”
“你见过？”
“没见过，但京里人都说慕王府的世子爷俊得很......”
“这个我可知道！”一个贩子抢过话头，眉飞色舞比划起来：“他和长公主还是青梅竹马呢，可惜......”
“可惜什么？\"众人伸长了脖子。
“可惜死的早啊！他要是没死......”贩子手指骨敲了敲桌面，断言道：“现在就是驸马！”
“呀......那可真是可惜了......”
贩子撇撇嘴：“八成也是折在秦梧手里了。”
货贩们八卦得欢，没注意旁边的后生早已僵直了背。
这后生正是女扮男装的洛樱。
京城的事早传得沸沸扬扬，但听见贩子们大谈特谈秦梧，洛樱还是跟吃了苍蝇似的，嘴里的面汤登时索然无味。
方才在山上，她还对着爹娘的衣冠冢痛哭流涕来着。五年前，她全家被杀头的杀头，被流放的流放。只因她兄长洛青因犯了“临阵脱逃”的死罪被处决，洛氏一家全被流放到瀛洲，流放途中不幸遇着山匪，爹娘全死了，洛樱没被伤到要害，吊着一口气，让路过的沈姥姥发现，救了她一命。
当年洛樱不懂，只听洛父说起她哥哥是被冤枉的，但洛家却无处伸冤。后来几年，洛樱通过沈姥姥，得知洛青的罪名竟然是秦梧亲自定的。
她怎么也想不通，像她家这样的草野小民，怎么会引起秦梧这种大人物的注意？
等洛樱回过神，货贩早就走光了。
“这几天法场处决好几个大贪官，连秦梧也倒台了!”
呵，大奸臣倒台的确大快人心，可她全家人的性命是再也救不回来了。洛樱忿忿吃完面，回到她和沈姥姥在景山镇落脚的住处。
是一个半旧的小跨院。
当年之后她一直跟着沈姥姥，将沈姥姥当成亲姥姥侍奉，唯命是从。
沈姥姥教她练拳脚功夫，把她像男子一样历练，洛樱吃多少苦也不吭一声。后来她们一路辗转，一年前来到了景山镇，沈姥姥说是要在这里等一个人。不想，年初的时候，沈姥姥旧疾复发骤然去世。
洛樱便在景山里为沈姥姥筑了坟，挨着她父母的衣冠冢。她仍旧住在镇子里，先前为父母守孝三年，现在继续为沈姥姥守孝。
洛樱回到家，有些失魂落魄的。
走进屋子坐在榻上，却发现背上捡的柴还没放下。放好柴火，想生火煮饭，又想起已吃过面。
洛樱抬眼望了望榻上编到一半的九线锦绣，这是沈姥姥在时教给她的手艺，她的口粮多半都是用绣品换来的。
九线锦绣的样式和编织手法很稀罕，在京城艺绣房受欢迎得很，本地绣品房跟她订了不少绣品，洛樱隔几天就得去一趟绣品房。
她对外一律是男子装扮，去绣房收报酬和取线料都是借家里妹子所托为由。沈姥姥的女扮男装手法天衣无缝，连住处旁的邻居都以为她是沈姥姥的孙子。
她强撑着编了几行锦，感觉头晕晕的。
自从跟着沈姥姥学拳脚功夫开始，她已经极少生病，甚至连日昼夜不眠的劳作都没有不舒服，许是今日在山上为全家和沈姥姥上坟时悲痛欲绝，大动肝火伤了元气，洛樱叹了口气，抚了抚额，把锦绣搁在榻前的小几上，随手拉过被子，衣裳都没换就躺了下去。
她阖上眼，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爹娘的声音。
“青儿央求着我再去给他找个大夫，他心里总惦记着要去随军......”
洛樱娘丁氏犹犹豫豫地说。
洛樱爹洛大贵吸了口烟，悠悠吐气道：“青儿还是这么急性子，他现在的样子如何去做事？前几个大夫不是都说了吗，就是心病，脉象也都正常，让放宽心养着，才能慢慢有力气。”
“那要养到什么时候才能好？”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洛大贵哼道：“起先我比你还急，可你看看青儿，除了随时瞌睡外，每天照样吃得红光满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装病！”
这不正是五年前，洛青错过随军前一晚，爹娘他们说的话吗？
洛樱知道自己在做梦，可她没有睁眼。
已经很久没有梦见爹娘了，她贪婪地听着，紧紧攥着心中的一点儿念想，巴望他俩再多说几句话。
爹娘白日在地里忙完农活，回家就坐在厢房门口的矮凳上聊天。
“你就是心疼钱。”丁氏小声道：“还是再给青儿问个大夫吧，他现下这么心焦，会不会病上加病......”
“你看看你，我是为了钱不给孩子看病吗？”洛大贵有些急了，“咱们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可也没到看不起病的份上。”
的确，洛家老两口有自家田地，那几年的粮食都够吃，洛青外出做一份杂役，还能余下点小钱。
“你自己说，这附近的大夫咱家是不是都问遍了。”洛大贵反问道：“随军的赏赐是丰厚，可炊事房能让你去瞌睡吗？”
丁氏没说话。
当年洛青在宫里粗使太监炊事房里做临时杂役，三殿下带兵讨伐北狄的时候，炊事房曾公开征召去北狄的随军炊事，酬劳比平日多二倍，还有一些额外的赏赐，洛青和几个同乡早早约好报名。可要出发的几天前，洛青却得了“怪病”，每日昏昏沉沉，总是瞌睡，不得不告假回家。
洛大贵缓了缓语气，同丁氏道：“赵家老四说的，宫里随军杂役人手已经招够，明天就要出发，他再去人家也不收了。”
是了，洛青因病错过这次随军，后来北狄征兵回京没多久，他就被抓走了。
屋子里似乎安静下来，洛樱的泪水涌了出来，这一梦醒来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再梦。
“娘！你别走！爹！娘！......”
洛樱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她喘了几口气，慌里慌张地擦了擦眼角，一抬头，看见房间里的东西完全变了模样。
怎么回事，这不是自己以前的屋子吗？难道还没醒？
“呀，把小樱吵醒了？”丁氏闻声转身站了起来。
“也该醒了，正好吃饭。”洛大贵又吐了口烟，放下烟杆。
洛樱坐在床上，直愣愣地看着娘亲把半卷的门帘子全卷起来，又看见爹爹也站起身子从门口走开，外间传来爹爹摆弄碗筷的声响。
洛樱一片茫然。
还是丁氏发现的不对劲，她连问了几句，洛樱都不说话，用手在洛樱眼前摆了摆，见她也是呆呆的。
“快过来！”
“哎呀她爹！你快来，这是怎么了？”
丁氏连声喊，她握住洛樱的手，只觉女儿手心汗湿冰凉。
“你说什么？”洛大贵迈步进来。
“你看看她这是怎么了？”丁氏焦急地扳着洛樱肩膀摇晃，“小樱、小樱！”
看洛樱这副样子，洛大贵也是吓一跳。
洛大贵凑到跟前来，不想和丁氏一起被洛樱一下子抱了满怀。
“爹！娘！我想你们想得好苦哇......”
洛樱哀嚎。
丁氏和洛大贵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不是青儿的病过给小樱了吧？”
丁氏担心地问丈夫。
“别瞎说！”洛大贵摸了摸洛樱的脑袋，不热，给她抹了把眼泪，温言道：“小樱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跟爹爹说，不用怕。”
洛樱看着洛大贵和蔼的脸近在眼前，丁氏也是满眼的关切。
她狠狠掐了大腿根一把，真疼，不是梦！
是真的爹、娘，不是鬼魂，这里也不是地府，这是自己的家。
“哥、大哥呢？”洛樱结结巴巴地问。
丁氏和洛大贵对视一眼，不知该说什么好。
洛樱急道：“我大哥他、他现在人在哪里？”
见洛樱两眼越发通红，丁氏赶忙安慰她：“别急孩子，你大哥就在他房里呢......”
“咳咳，妹妹怎么哭了？”
丁氏说话间洛青正好扶着门框挪进屋里来。
“你看你，怎么自己下地了，瞌睡起来摔倒可怎么办！”洛大贵赶紧过去扶住儿子，让他坐在靠门口的藤椅上。
“我还好，这几天稍微有些力气了。”洛青对洛大贵笑道：“刚才听见小樱哭，这一着急也没想那么多。”
洛青没事！
洛樱紧盯着大哥和父母，生怕眨眼就是空欢喜一场。
她迅速四下张望，回想刚才听见丁氏和洛大贵的对话，心里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这是回到了五年前吗？眼前的丁氏、洛青、洛大贵都眼巴巴看着自己呢。
一时间洛樱心中涌起无数个念头。
死罪！
流放......
秦梧，山匪......临阵脱逃......
随军......
可话到嘴边，还是变了。
“我、我做了个噩梦......”
三年的经历，她早已不是那个遇事手足无措的洛樱了，现在没搞清楚状况，她什么都不能说，洛樱竭力控制心神，抖着嘴唇道：“对不起，吓到你们了。”
见三人还盯着自己看，洛樱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解释：“我，我当真是睡糊涂了。”
洛樱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想到刚才爹娘的话，转开话头道：“那个，爹，娘，我有些饿，是要吃饭了吗，我去盛饭。”
说着，她下床穿起了鞋。
“唉，你这孩子！”见女儿恢复了往日神情举止，丁氏手抚着胸口嗔怪道：“我还当是怎么了呢。”洛大贵闻言也松了眉头，哈哈大笑：“你娘胆子最小，莫要吓她，再做了噩梦只管和爹爹说，和你哥哥说。”
洛樱看都没看就伸手摸到她的鞋，连位置都和记忆里一模一样，洛樱有些踉跄，恍惚三年间的经历仿佛真的只是一场梦。
可起身的瞬间，眼前忽然又浮现出流放途中山匪砍杀丁氏和洛大贵的场面，一股窒息的心痛随之袭来。洛樱赶紧扶住床，咬住嘴唇，把眼眶边的泪水硬生生憋了回去，喃喃道：“可不是，以后再做梦，我，我就不跟娘亲说了。”
丁氏和洛大贵不疑有他，起身去准备饭菜。洛青靠在藤椅上细看她的脸，疑惑道：“妹妹到底做了什么梦？”
洛樱勉强挤出一个笑脸，“这梦，以后再告诉你......我现在还是有点怕。”
*
一家人一如既往地吃过晚饭。
丁氏嘱咐洛青起夜要喊洛大贵，就和洛大贵回屋歇着去了。
洛樱则留在洛青的房间盘问起来。
自从得病，洛青总是困倦得很，洛樱没太折腾他，问完几个特别重要的问题，也让他休息了。
洛樱回到房里，收起脸上装了一晚上的干巴巴的笑，面色凝重。
刚才晚饭的时候，她一直心不在焉，脑子转来转去就在琢磨这个事情。
果真是回到了五年前！虽然现在还不算太迟，但回忆里接下来要发生的事，还是让人心惊。
洛青的脉象她刚刚亲自诊过，的确是无碍，大夫说的没错，静养就行。印象中好像三个多月吧，洛青的病就明显见好，人甚至恢复得比以前更加健壮，想来这病是无妨的。
可也是四月整之后，秦梧就会下令处死洛青。彼时征伐北狄大获全胜的三殿下带兵回城，犒劳三军，秦梧就是在那时发作，处置了一些人，据说是赏罚分明。
据洛青刚才在房里同洛樱说，他从最开始做杂役到现在几年时间里，只有少数几次隔着老远望见过秦梧的身影，其他时候根本连靠近秦梧问安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得罪”秦梧了，就洛青这种身份的，恐怕秦梧是这辈子都不会正眼看上一眼的。
洛樱心中大惑不解，记忆中那年洛青匆忙被抓走也来不及问些什么，她本还想着会不会是洛青在宫里做了什么开罪到秦梧的事，所以秦梧处置征军人犯的时候顺道给洛青加了一笔，谁知道洛青压根没见过秦梧。
在这之后一直到被抓，洛青也都在家养病，那宫里的秦梧又是如何知道她大哥洛青这个人的呢？
按理说，从沈姥姥那里得来的消息应该不会错啊......
洛樱拧起了眉头，时间紧迫她也想不到什么别的，只得定下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洛青的身体不用担心，现在最要紧，是想法子在随军炊事的名单上补上洛青，这样就能躲过“临阵脱逃”的罪名。
重活一次，她说什么也要守护好自己的家人！
洛樱用力握紧拳头，一枚刻着洛青名字的鱼符被她牢牢攥在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