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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棋子33

    一株焦枯的老树上,缠满了千年常青的老藤。乍一看,还以为是老树起死回生了。树顶有一个硕大无比的鸟窝,鸟窝边上站着一只头顶三撮红毛、双眼皮大眼睛、嘴长脖子粗的短尾巴鹰,它刚夜猎归来,精神十分旺健。它梳理完羽毛,以王者的姿态俯瞰大地,俯视众生。每晚的这个时候,它都会在这里讲奇闻异事。那些发生在白天的故事,大多光鲜亮丽冠冕堂皇,千篇一律的无味。只有在夜深人静,撕去精致的伪装后,故事才具备故事性,才能最大限度地接近真相本身。它清清嗓子,给了那头拖家带口想挤到前排的猪獾一个无比威严的眼神,慢条斯理地讲述刚看到的一桩夜游神话。

    一个时辰前,在老伙计们都望而生畏的桃花源里,住进了两名男子,一个是仙界的二殿下雪凌寒,一个是凡人莫待。昨夜他们曾与另一个叫方星翊的人结伴来此探路,当时短尾巴鹰正准备还巢,与他们打过照面,所以认得。

    雪凌寒似乎身染怪病,昏迷不醒,体型缩小了很大一圈。莫待下半身全是血,明显已体力不支。他瘸着一条腿,将雪凌寒安置在一堆干草上,然后生火取暖,又将野山桃清甜的汁水挤进雪凌寒嘴里,为他解渴。做完这些,他本想缓口气,却不想……

    大概是长年累月讲故事的缘故,短尾巴鹰的水平已接近甚至超越了茶馆的说书先生,声音抑扬顿挫,感情丰富充沛,情节一波三折,总能恰到好处地调动听众的情绪。当它发出“那样的一对人啊”的感叹时,尽管部分听众还搞不明白它究竟是惋惜还是钦慕,也都纷纷跟着长吁短叹,就好像他们听说了雪凌寒和莫待的故事,就可以判定他们的心意,预见他们的未来似的。

    故事在万众瞩目中开始,在聚精会神中高潮,在议论纷纷中结束,而听故事的人又在你猜我想中散场。这是短尾巴鹰惯常的伎俩,它喜欢留悬念,吊人胃口。这样,每晚都不会缺听众。

    待热闹散尽,短尾巴鹰缩回巢中。现在,它要美美地睡一觉。至于故事将如何发展,它并不关心,它只关心明天是否适合捕猎,所捕的猎物是否美味。

    夜空晴朗,星光璀璨。这样的夜晚,适合听风,适合相拥,适合做梦。短尾巴鹰的梦刚起了个头,凄厉的叫声响起。它不愿醒来,在梦中见证了一个生命的诞生,一场喜事的开始:盼星星盼月亮,我那老伙计终于当爹了!明天得抓个小嫩仔去道喜……

    短尾巴鹰的梦快做完的时候,天也快亮了。熹微的晨光中,莫待追着一道人影出了桃花源,他腰间中了一剑,浑身是血,形容极其狼狈。

    没有人,只有秋草秋叶簌簌作响。

    莫待倒在地上,意识变得模糊。他爬回雪凌寒身边,用锁魂簪将血咒刺入胸膛,把自己做成了傀儡——一个不见救护者不解除符咒、死了也会守护雪凌寒的傀儡!“凌寒……有我在,没人能伤害你!”说完,握着雪凌寒的手昏死过去。

    半炷香后,方星翊出现在桃花源。莫待猛地醒来,幽深似暗夜,闪着诡异亮光的双眼如鬼如魅。雪凌寒双手叠放在身前,睡得很沉很香。他衣服上有不少血,应该是莫待的。

    “莫公子,是我,方星翊。”方星翊解了清霜,轻声道,“我是来接你们回去的。你别害怕,我不会伤害凌寒。”

    灵犀直指方星翊的眉心,像是指着血海深仇的仇人,恨不得将他剥皮抽筋才能痛快。不等他再说话,灵犀已带起一片寒光迎面而来。他没动,只是平静地注视着莫待。灵犀滑过他的脸庞,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你不记得我了么?在芳菲林,我们一起退敌……”

    莫待不为所动,厉声喝道:“退下!”

    方星翊凝出生命水,缓缓伸过手去:“我与凌寒本就是血缘兄弟,我的生命水里有他的气息。不信你闻闻。”他的喉头上下打结,似乎在做一个非常艰难的决定。

    莫待眼里的戾气有增无减,灵犀又已指向方星翊的脖颈:“退下!”

    “我不能。我来是为了救他。”方星翊接连弹了几滴散发着栀子花香气的生命水到莫待唇上。“你真认不出我了?是我啊,我是方星翊。”

    “谁?”莫待迟疑半晌,猫一样舔了舔嘴唇,细细品尝生命水的滋味。随后,他的戒备之色缓和了许多,戾气也淡了些,却依然不许方星翊靠近。

    “我当真没有恶意。请你相信我!”

    莫待看看方星翊空空的双手,化灵犀为长棍,轻轻一挑,清霜便到了他手中,散发着珍珠般柔和的亮光。“清霜剑?”他一字一顿地说,嘴角浮起一点奇异的笑容。清霜出鞘,化作一股蛇形的青色烟雾附在他腰间的伤口上,将血舔得干干净净。“方星翊?”

    “是,是我!”方星翊答应着,内心震惊却又不敢表露丝毫,生怕惹怒好不容易才安抚下来的人。见清霜已吃饱喝足,还满意地打了个饱嗝,他一时竟不知道该先呵斥它一顿,还是该招呼它入鞘。他正纠结,就见清霜扁扁的脑袋蹭了蹭莫待的脸,长长的蛇信舔舐着他的脖子,亲密得像是情人。莫待并不反感它的亲近,轻轻抚摸着它,像在哄孩子。片刻后,清霜穿过莫待的胸膛,化作长剑握在了方星翊的手中。一股陌生的滚烫的热流窜入他的四肢百骸,预示着清霜的修为更上一层楼。

    “你怎么了?”莫待将他的惊诧与迷茫悉数看在眼里,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流下一滴浅红色的眼泪:“你,疼不疼?”

    “不疼,一点都不疼。”方星翊抹去伤痕,笑得极为温柔。

    “对不起……请你保护好凌寒!”说完,莫待拔掉锁魂簪,毁掉符咒,再度倒地不起。

    方星翊忙喂他吃下止血救心丹,又喂了他几滴生命水,长叹:“凌寒何其幸!”

    过了片刻,莫待的气息渐趋平稳,脸色也逐渐恢复了正常。方星翊正要上前查看雪凌寒的情况,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衣角。低头一看,是刚清醒过来的莫待。“借我一口美人泪吧!我不能让凌寒看见我这副丢人的模样。”

    方星翊本想说喝了他的生命水就不必再喝美人泪,略微想了想还是递过去酒壶,双眸深沉:“它本来就是你的。”

    一口美人泪下肚,莫待的腰伤以他喝酒的速度愈合了,只是碎裂的腿骨还隐隐作疼,却已无大碍。“哈,神仙的东西还真好使!”他拿掉遮挡腰间伤口的抹额,整理好乱发,“他什么时候能醒?”

    “不好说。也许很快,也许很久。得看他虚化的情况。”

    “幸好这骷髅山之行已经结束,他也可以安心将养了。”

    “看他这样子,好像没经历过痛苦。他虚化成什么了?”

    “猫,一只没毛的猫,奇丑无比,不忍卒看,好在还算温顺听话。”莫待忽而想起方星翊虚化的兔子,不禁笑道,“说句冒犯的话,仙界的神仙虚化过的动物,是不是都可以凑成一个动物世界了?”

    方星翊似乎没想到他会说这个,微微愣怔了一下道:“也不全都是动物。女性虚化为花草的居多。偶有例外也都是美丽的鸟类,极少有走兽。”

    “这样啊!那凌寒下次虚化还会是猫么?”

    “不会了。虚化不会出现相同的物种,也不会有重复现象,此与彼不会重复,自己也不会与自己重复。每个人,每一次,都绝无仅有,绝不雷同。”

    “听明白了。这神仙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只虚化这一项就够麻烦的。”

    “当神仙岂止是麻烦,还有许多说不出的不自由。”

    “哈?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来,我怎么觉得怪怪的?”

    “我只是实话实说。”

    “既然你是个实话实说的老实人,那我问你,你过来时有没有遇见形迹可疑的人?”

    “这里荒僻得很,不是特意找人谁也不会来这里。”方星翊检查完雪凌寒的身体,放下心来。“他们都回琅寰山了,咱们也走吧。”

    “我能不回去么?从此隐遁人间,四处逍遥。”

    方星翊沉默片刻后道:“你不能不回去。”

    莫待揉着眉心,扯了扯嘴角:“既然不能不回去,那就既来之则安之。”

    “救我们的那些人是谁?”

    “江湖朋友。他们走了?”

    “嗯。一共八人,半数以上的人功力接近上仙。骷髅山的人不是对手,很快便被杀退了,他们也就跟着撤了,自始至终不露真容也不说一个字,当真是来去如风,无迹可寻。”

    “不说话是他们在生我的气,原本我就不该惊动他们。”莫待苦笑。“可是我实在没办法见死不救……算了,事已至此,我不后悔。”

    “据我所知,你对仙界并无好感,又为何要冒险相救?”

    “我对仙界没好感,并不代表仙界的人就都该死。虽然我只是个江湖郎中小混混,也没什么远大抱负,但见死不救这事我还真干不出来。”莫待瞥了方星翊一眼,蹙眉道,“好歹咱俩也曾一起杀过敌,怎么你还是这副不乐意看见我的表情?我欠你银子?”

    “不是。我是在想你要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麻烦?蔷薇实在是个荆棘。”

    “我不擅长想还未发生的事。总之,天无绝人之路,走一步看一步吧。”

    “有些事不能边走边看,得提前筹谋方能安度危机。我能帮你做什么?”

    莫待审视了方星翊片刻,笑道:“上神是要救苦救难,超渡我这凡人?”

    “我只是不想欠你人情。”

    “你欠我人情了?什么时候?我怎么不记得?你可别拿芳菲林说事,那不是你欠我,是仙界欠我。你只是负责带队,负责监察,不负责他们的性命,毕竟他们都不是三岁小孩。”

    “你都这么说了,若我再坚持要还你人情,是不是就有点不知好歹了?”

    “星翊上神不惜以身涉险,救仙门弟子出水火,怎会是不知好歹的人?”莫待笑了一笑道,“回去之前,我想求你一件事。别把桃花源里发生的事说出去,尤其不要告诉凌寒,永远不要!只要你不说,我就夸你知好歹,明事理,是个大好人。”

    “你千辛万苦救了他,为什么不让他知道?”

    “救他,是因为我珍惜他,我愿意这么做。告诉他,会增加他的负担,这与我的本意完全相反。且凌寒骄傲敏感,如果他知道我为了救他而受伤,他会恨他自己,这更不是我想要的。”

    “为了躲避追兵,你和他在此歇了一夜。天亮后,我顺着你留下的标记找到了这里。你没有受伤,他成功虚化。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方星翊挥手拂去雪凌寒和莫待衣衫上的血迹,言语平淡。“我方星翊言出必践。”

    “多谢!”莫待一揖到底,“如此,我心可安!”

    “该说谢的是我,是凌寒,是那些被你救下的人。”方星翊郑重还了礼,一左一右带着两人御剑飞行,将桃花源抛在身后。

    风裹着花香从背后吹来,吹得每个毛孔都通透无比。莫待的心情忽然就好了,竟起了玩笑之心:“如果我真是个大魔头,你怎么办?”

    “能怎么办?左右不过再打一架就是了。”方星翊的口气和他扫过莫待的那个眼神一样淡然,就好像在说“这糕饼不错,我再吃一口”之类的话。“不被掣肘的时候,我打架还蛮厉害的,一般不会让人欺负了你。”

    “可是……只有咱俩,双拳难敌四手啊!”莫待像是信了他的话,愁眉苦脸地道,“咱俩恐怕会死无全尸。”

    “我身后还有海神门。我信的人,我爹也信,他会帮咱俩的。”方星翊莫名觉得“咱俩”这个词比“我们”和“你我”都好听,便跟莫待学了。“你别操心了,咱俩死不了。”

    莫待见他当了真,便再也装不下去了,哈哈笑道:“别这么严肃,我逗你玩的。”

    方星翊又扫了他一眼,只是这一眼不如之前那一眼淡然,颇为深沉:“我是认真的。”

    “你这是……想还人情?”莫待敛去玩笑的神色,正色道,“方星翊,我知道在你心里我不是什么好人,不是个值得深交的。好在,我也没想跟仙界的人做朋友。在这一点上,咱俩扯平。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你不欠我,这是我的真心话,你信我一回。以后,你还是可以听命行事,不必因为芳菲林的事过意不去,更不必在捅我刀子的时候手软。虽说我这个人臭毛病一大堆,但也有那么一两个优点,比如恩怨分明。如果我真要挟恩图报或挟私报复,我也不找你。所以,别为了所谓的面子钻牛角尖,更不能把海神门扯进来。我可不愿因为自身的原因挑起仙门内斗!听明白了?”

    方星翊听得很认真,末了似笑非笑地道:“我竟不知,公子原来这般体贴。”

    嗯?莫待的脑子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回过神后很不确定地问:“咱俩……想的是同一件事么?”见方星翊目不斜视,一副“你自己都不确定吗”的样子,只得又把刚才说过的话回想了一遍,嘟囔道,“我没说错话啊!”说完这句话,他周身的煞气尽数散去,整个人看上去闲适安然,一点攻击性也没有了。

    方星翊见目的达到,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忍不住想:原来是这样好哄的人啊!他瞥了眼有点犯困的人,不由自主地放慢了速度。

    低头看去,桃花源隐藏在群山峻岭间,洞口被密密的荆棘与藤蔓覆盖。若对这一带不熟悉,很难发现骷髅山还有这样一个奇妙的去处。洞里还有洞,洞里还有山,洞里的山和洞外的山大不相同,生长着世间罕见的花草、草药和珍兽,是天堂,也是地狱。

    洞中有种俊美得令人窒息的人形双头蛇,雌雄同体,可吐气成珠,滴血成林,蜕皮成峰。只不过,珠是宝贝,却包□□汁,闻之烂肠,沾之丧命;林是绿林,却荆棘丛生,毒木密布,危机四伏;峰是峻峰,却烟瘴缭绕,毒物横行,易进难出。双头蛇的寿命不长,因为它们的思想从来不统一,素来是你要左转我就要右扭,你要朝前我就要向后,你要爬树我就要钻洞……它们日日夜夜都生活在无休无止的争吵与折磨中,一生只能达成一次共识,那就是在临死之际,它们都想看看这个从生到死与自己亲密无间,却又天天跟自己作对的家伙到底长什么样。当看清楚对方的面目时,它们的血肉便结为晶石藏在洞中某处,只剩一具剧毒的枯骨。若有谁不小心碰上了枯骨,就会变成石像,直到有人愿意以性命为祭,找到晶石为其解毒。

    有人说,这双头蛇是桃花源的守护使。因为它们,无人敢擅入桃花源。也有人说,双头蛇就是桃花源的缩影,美是真美,也凶险得叫人胆破心寒。还有人说,桃花源对世人的诱惑绝不是双头蛇能斩断的,就像桃花源的美与恶更不是双头蛇能代表的。

    无论双头蛇的传说有多么可怖,还是有人前仆后继奔赴桃花源,想窥其真容,一睹为快。但最终,也没人能如愿。于是,传说依旧是传说,依旧是查无实证的传说。在那些真假难辨,扑朔迷离的传说中,芳菲林还是那个万紫芳菲的芳菲林,断肠崖也还是那个伤情断肠的断肠崖,而没有桃花的桃花源在寒来暑往的轮回中,将那一夜的故事渲染得轰轰烈烈,在春暖秋凉的大地上泼洒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青烟缭绕处,又一条双头蛇石化成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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