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见

    春夜静谧,枕边人已沉沉睡去,周衍披了寝衣起身,兴许是觉得身边少了人,黎奴轻哼一声,好似呓语嘤咛,周衍系着衣带的手顿了顿,回头看她,却见她并未醒来。

    按照宫中规矩,司寝宫侍不可留在御榻歇息,即便再晚,他也不能违逆。

    衣领摩擦着颈上的牙印,微微刺痛,那是黎奴动情时咬的,见沁出血丝,又有些懊悔,在他伤处吹了吹,还问他痛不痛。

    周衍隔着衣领摩挲着颈上的伤口,眼神却无比柔和,他俯身替黎奴将被角掖了掖,这才走了出去。

    夜半时分最是难熬,媋熹轻打哈欠,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再看时人已经走到她近前,周衍朝她轻轻颔首,便举步离开了。

    媋熹看着周衍离去的身影,心中倒是有些感慨,这人是有些福气的,虽只是司寝宫侍,但凭着陛下如今对他的宠幸,将来或许也能得册封,在这后宫中有一席之地。这么多日御前承恩,却依旧不见他有骄矜之色,倒也是难得。

    次日休沐,周衍来含章殿时,黎奴还未醒来。周衍放轻脚步,黎奴窝在锦被里睡得正香,他在榻前坐下,天色已是不早,周衍轻轻唤了声,“陛下,该起了。”

    黎奴被他唤醒,揉了揉眼,“几更了?”

    周衍轻笑,“快过辰时了。”一边说着,一边要为她更衣。

    黎奴耍起赖,坐起身一把抱住他,整个人陷在他怀里,脊背微凉,青丝散落在光洁的背上,周衍怕她受寒,要拉过锦被将她裹住,黎奴却紧紧圈住他,不让他乱动,周衍只能小心用袖子将她整个后背护住。

    相处久了才知道,纵然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也有任性的时候,这个时候只能耐心哄着,“陛下若再不更衣,到时候受了风寒,只怕又要喝些苦的药汤。”

    黎奴仍旧闭着眼,开口问他,“你昨晚怎么又回去了,朕不是说,让你留下来过夜么。”

    周衍心中宽慰,轻声道:“有些事是规矩。”

    黎奴闻言微微直起身,“是不是等朕册封了你,你就可以不再守这些劳什子规矩。”

    周衍怔了怔,她口中的以后,他从未想过。正不知该如何回应,宫人进来禀道:“陛下,钰公子来了。”

    黎奴这才想起,昨日没来得及见卫钰,便让他今日过来,他应约而来,自己倒险些忘了。

    黎奴更衣之后便来了前殿,卫钰抬起眼来笑了笑,周衍跟在她身后,同卫钰见礼。

    媋熹命人将早膳奉进来,周衍侍立一侧,黎奴握着他的手不放,卫钰瞧见了也并没有什么反应,坐了下来,一时场面有些尴尬。

    周衍正不知该如何退出去,媋熹倒是替他解了围,“陛下不是让奴婢去后宫给几位太卿送些东西,奴婢进出后宫毕竟不太妥当,正好周公子在,不如随奴婢一同过去。”

    周衍像是怕黎奴会拒绝一般,连忙应下了,不管他与黎奴如何亲近,卫钰的身份摆在那儿,他不愿做给未来主夫添堵的小侍。

    两人出了含章殿,周衍轻声道:“多谢女史。”

    媋熹笑了笑,“我什么也没做,公子不必放在心上。倒是公子,虽被皇上宠爱,但却无骄矜之态,懂分寸,知进退。”

    周衍也笑着,只是这笑意浅淡,“陛下她,本就不属于我。”

    如今后宫里的太卿只有四位,周衍本以为要将东西一一送至,媋熹却直接带着他去了薛太卿宫里,刚走进去,便听见里面喧闹之声,十分热闹,周衍面带疑惑,媋熹却早已习惯这种场面。

    殿内温暖如春,一旁还有宫人捧着茶盏,周衍不识得几位太卿,媋熹为他指明,“坐在最北面的是薛太卿,其他三位,分别是贤太卿,昭太卿,安太卿。”

    几人或背对着他,或只能见得侧颜,唯有薛太卿的面容看得清楚,这人他曾听吴司正提过,是已故荣寰君上的弟弟,虽无子嗣,但卫太后对他礼遇有加,在宫里过得甚是舒心。不知是否正是因着这份舒心,岁月格外偏爱他,如今看上去像是二十几许的年纪。至于其他几位太卿,听闻早年依附于先君后萧氏,站错了队,一直为卫太后不喜。

    媋熹笑着走上前,“几位太卿安好,近日天寒,陛下命奴婢送些皮氅过来。”

    薛太卿应得快,“陛下有心了。”

    贤太卿将骨牌丢到一旁,嘀咕一句,“什么手气,今日这般不走运。”说完抬眼往外看了看,微微愣了愣,媋熹见他视线越过自己,落在了身后的周衍身上。

    贤太卿打量着周衍,问道:“这是谁?”

    周衍同几位太卿行礼,媋熹替他道:“这是前些日子陛下选的司寝宫侍,今日陛下让他一同过来,给几位太卿见礼。”

    贤太卿听她话里话外都透着黎奴对这男子的重视,更加不快,“长得也就平头正脸些,陛下挑人时候,你们也不帮忙看着。”

    媋熹赔着笑,“贤太卿说笑了,陛下的事奴婢哪敢过问。”

    这话倒像是说他管得宽,贤太卿凉凉道:“是啊,我们可是老了。”

    周衍抬起眼来看了看说话之人,原来他就是贤太卿,先前一同入选的锦华便是他宫里的人。

    薛太卿站起身来,仔仔细细将周衍端详了一番,“哪里是平头正脸些,如今阖宫上下也找不出几个这般俊秀的小郎君来。”

    安太卿笑了笑,“日后陛下的后宫充盈,这宫里也就热闹了。”

    薛太卿忽而又有些疑惑,“你先前在哪个宫里当差,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周衍身子僵了一瞬,只道:“奴先前值守甘露殿。”

    薛太卿恍惚一瞬,“甘露殿?”

    媋熹不等周衍回话,主动告退道:“几位太卿先忙,奴婢还有些事,就不叨扰了。”

    周衍也跟着离开了,徒留几人坐在原处,薛太卿没了打牌的心思,贤太卿将手中骨牌推开,“过不了几日,咱们那位太后便该回来了吧,看来这清净日子要到头了。”

    两人回去的路上,媋熹道:“贤太卿还是这般说话不饶人,没吓着吧?”

    周衍道:“没有。纵是说些什么,也是应当的。”

    “那就好。”媋熹将周衍送回含章殿,打了个哈欠,“我要下值了,一会儿钰公子走了,莫忘了提醒陛下还有几份奏章未批。”

    周衍点了点头,往常卫钰只在含章殿坐一会儿就走,他去了后宫半个时辰,想来卫钰已经回去了吧。

    周衍未听见殿里面有什么说话的声音,端了茶盘,刚要绕过屏风走进去,里面模糊的人影透过玉纱屏风映入眼帘,只见黎奴轻轻凑近,一手捧着卫钰的脸颊,吻住了他。

    周衍的手紧紧陷在茶盘里,转过头,走了出去,仿佛从未来过一般。

    里面的人却也分开,卫钰脸色微红,惊愕却又赧然,他手指轻轻触上唇瓣,再看向黎奴时,有些不敢直视,“我……”

    “刚才……”

    两人同时开口,卫钰未等她说下去,落荒而逃。

    黎奴有些懊恼,先前卫钰在一旁同她谈论诗书,嘴唇一张一合,可她脑子里只想着周衍,想着和他的亲近与眷念,鬼使神差一般,她心里生出一个念头,仿佛要验证些什么,她抓住了卫钰的手,将他的身子带向自己,在他疑惑不解的眼神下,亲了过去。

    唇瓣是一样的柔软,甚至在她吻上去时身子微微颤抖,她浅尝辄止,所有的都仿佛一样,可唯独她的心情不同,和周衍独处时她会欢喜,会想和他亲昵,吻卫钰时她却只想验证一个结果。

    黎奴又想起周衍来,自言自语:“都去了这么久,怎么还没回来?”

    未过一会儿,瑞祥从清凉殿而来,有些慌张,道:“陛下,太后回来了。”

    黎奴闻讯惊喜道:“父君现在何处?”

    瑞祥一时纠结起来,“传信的人说,本已经到了宫门,可不知为何,听了什么消息,如今往永陵而去。”

    黎奴愣了愣,永陵是她母皇的陵寝,世人眼中世宗李长宁下葬之处,可她和父君再清楚不过,那座帝陵中,只安葬了一人,荣寰君上薛迹,父君怎么会去帝陵呢?

    而另一边,周衍并没有回自己住处,他在宫里虽没有名分,但却可自由行走,不知不觉竟回到了甘露殿,这里依旧冷清,天色灰蒙蒙的,似要下雪,他推开原本居住的厢房,里面只有简单的几件旧衣,原本写字的纸张已经在他离开这里时焚烧殆尽。

    桌子上已浮了一层尘土,他从袖中取出巾帕轻轻擦拭,可怎么也擦不干净,他重重的捶在桌上,尘土激荡,凌乱不堪。

    身后传来声响,“寻了你大半天,怎么来这儿了?”

    吴司正瞧见他手上泛红的印记和脏污,连忙取了手帕给他擦拭,周衍接过,“表叔找我有事?”

    吴司正心中忐忑,“你知不知道,太后回京了。”

    周衍讶然,吴司正惴惴不安,“太后对陛下要求甚严,你这身份只怕在他那儿过不了关,原本以为太后再过些时日才会回来,到时候你和陛下如胶似漆,自有陛下护着你。”

    “如胶似漆?”周衍哂笑一声,却是在笑他自己,这些时日的相处,究竟是谁耽于情爱,越陷越深,险些连身上背负的使命都忘了。

    今日瞧见也好,他还不算输得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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