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恭

    朱棣一夜未眠。

    半是因为身体被她撩拨得过于兴奋,半是因为心境不宁。

    他不能放任现状继续沿现在的方向一路发展下去,他怕这种一路狂奔式的进展最终会走向失控。

    他现在已经知道她忘了他,但他还是不能理解她为何会性情大变。

    前世她在外温柔深沉,识大体,面面俱到,处处周全,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在内,在他面前,则从来都像狐狸,勾着他来亲,勾着他来吻,极少像这样……

    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暂时无从去问她。

    这种话只能单独问,而他不敢想下一次他和她单独相处,她又会做出什么举动。

    到时他必然又不争气地完全被她牵着鼻子走,或许未婚先孕都难说。

    思来想去,他决定从徐允恭这小孩儿入手。问问他,姐姐在家时的生活是怎样的,或许有助于理解现在的她。

    朱棣在找徐允恭,徐允恭也在找朱棣。

    结果是两人约在一处深巷中的烧鹅店——朱棣提议的。

    你肯定是来打听姐姐的事,既然如此,叫你手下的人离得远远的,都下楼去,楼下也不许有人,姐姐的事我只说给你一个人听——允恭提议的。

    小孩儿比他腿略高,头戴小羊皮翻毛瓜拉帽,身穿宝蓝色的厚夹曳撒,外头还罩着一件大红地金线绣福禄寿三星小袄子,眼珠子圆溜溜黑如点漆,脸形现在还圆,但已隐约看出一个很像徐达的小下巴尖儿。

    这孩子长大之后,模样像极了他父亲。

    朱棣坐在椅子上,允恭未落座,而是站在他旁边。

    朱棣仔细端详着他,回忆起前世种种,直忆到不堪回首之处,猛然回神,发觉那小孩儿也在定定地看着他,眼神深邃。

    “你……”朱棣瞬间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但不知从何说起。

    允恭先于他将窗户纸戳破:“你是能预知未来,还是,你根本就是从未来回到现在。”

    朱棣正迟疑间,小孩儿从袖中拔出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刀,架在他脖颈,而允恭双眼中的寒意,比利刃更甚。

    若换成别人,以两人武力的差距,允恭绝不会得手,但朱棣对他从来都缺少防备。

    “你在说什么?”朱棣笑嘻嘻装傻。

    允恭挑眉,脸上一个与他尚未长开的幼稚五官极不协调的凌厉表情:“别装。我已经不是从前总被你骗的小孩了。从你专门嘱咐我不要让姐姐踢毽子,我就知道了。”

    朱棣笑得倒是很软,像个哥哥:“你已经不是小孩?怎么?是个大孩了?”

    “少废话!”允恭喝道,只是借由那幼童的稚嫩喉咙发出的清脆软糯声音,怎么听都像小猫小狗炸毛。

    “你猜是什么。”朱棣肃容,不再捉弄他。

    “我不管你是什么,”允恭道:“你不许娶我姐姐。你知道,是你最后害死我姐姐。”

    允恭直直提到前世仪华的死,朱棣立时眼圈血红:“你有脸跟我提你姐姐的死……徐允恭,你有脸跟我提你姐姐的死!自从靖难,自从你胳膊肘往外拐站到了允炆那边,你姐姐夹在中间你知道她有多难受。而等我终于登基,你那副样子——”朱棣恨得,牙齿磨得格格响:“你姐姐为你赔进多少眼泪,心里受了多少煎熬,她又要护住你和徐家,又怕让我在前朝文武百官面前难做……”

    “是谁让你造反的!”允恭强压着怒意低声咆哮:“而且,别叫我‘允恭’,我是‘辉祖’。”

    “我不反,以允炆的狠手,我和你姐姐,在他登基第二年就已经死了。”

    允恭默然。

    朱棣继续逼问:“你是不是觉得,君令臣死,臣不得不死。换句话说,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他朱允炆愿意,我和你姐姐,就活该去死。”

    “你最初就不该肖想皇位,若你一开始不去争皇位,建文君何须如此待你!”

    朱棣冷笑道:“凭什么皇位就要给他?论嫡庶,他娘直到大哥死都没有给她扶正,这太孙的位子怎么算都该是允熥的!不论嫡庶论本事,呵,他的本事,我和他谁胜谁负,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既然皇上圣意已决,皇位要传给他,便是他的,你不能来抢。”

    “父皇选错了。”朱棣道:“既然父皇选错了,那我就给他纠正这个错误。我要证明给他看,谁是真正的天选之人。”

    允恭还欲继续与他辩驳,朱棣不容他开口,说道:“你口口声声为了你姐姐,可你怎知,最初是你姐姐告诉我,如果我要争皇位,她愿意陪我——早在洪武十二年的时候。”

    允恭至此也红了眼眶:“我怎会不知道。我被你软禁家中,姐姐来看我,亲口对我说。”说到这里,他哽咽了一下:“逆贼我不想跟你再争辩,这一世,你谋反也罢不谋反也罢,不要娶我姐姐。你造反不是非有她陪你不可,若你对她心存半分愧疚,这一世你放过她,让她平安喜乐到老,过一过含饴弄孙的日子,享一享天伦之乐。让她嫁给晋王、吴王、楚王……谁都行,唯独不能是你。”

    朱棣道:“你不如现在就在这里杀了我,看你姐姐,会是如何。”

    “你休想骗我。我试探过,姐姐心里还没有你。完全没有。”

    “你姐姐心里没有我?”朱棣“呵”地冷笑道:“你那天诱导你姐姐冲我放完箭之后,就溜了,你没看见你姐姐如何叫人脱光我的衣服,在那间屋子里对我……不然你以为,父皇为什么要给我们赐婚?你猜那间屋子里发生了什么?”

    “你闭嘴!”允恭整张脸涨得通红,脖子头皮都红透。

    “我和你姐姐相约转世重生,不知中间出了什么差错,许多事他忘了。可她最爱的花还是郁李。她心里一定有个地方还存着我。你记不记得,上辈子,她进宫之前,最喜欢的花是什么?”

    允恭一时有些恍惚。

    前世,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好像确实问过姐姐这个问题。

    那时姐姐说的是……

    是柳絮。

    春天,他在自家莫愁湖花园里摘了很多很多美丽的花送给姐姐,问姐姐最喜欢最喜欢哪一朵,姐姐指着满天的飞絮说,最喜欢柳絮,无拘无束,能飞翔,很自由,能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后来姐姐因成穆贵妃丧事出宫回家待嫁,所有用花纹装饰的东西,就总爱选郁李花和海棠花。那时他还不全懂,直到某天学到《诗经》里那句。而学到那句诗时,姐姐已嫁给他多时了。

    再后来姐姐随那厮去了北平,又是一年春天,他行军路过时去探望她,姐姐说,她已不羡慕柳絮,因为她已是飞鸟,能飞得比柳絮更高更远,也不必理会风向如何。说那句话的时候,姐姐微笑着,扭头看着姐夫,看着那个他当时终于愿意承认——虽然很短暂——愿意承认是他姐夫的人。

    “你该知道,皇位和姐姐,你只能选一个。”允恭久久才收住泪意:“选了皇位,姐姐就会心力交瘁而死;而若想保住姐姐,你便该从最开始就离皇位远远的。你不能全都要,这是天意,你改不了。”

    “天意让我转世重生,天意又把她送到了我身边,我绝不相信天意会再把她从我身边夺走。如果天意真是如此,我不怕逆天而行。”

    “你根本就是不舍得皇位,你在拿我姐姐赌!”允恭的刀刃离他皮肤更贴近了一分。

    “没有皇位我拿什么保护她!”若非整个二楼早已被他包下,附近也已经由侍卫戒严,以他无法自控的声量,恐怕仪鸾司的密信已经递到御前了。“按父皇的意思,她非嫁进皇家不可。嫁给三哥?你觉得三哥配吗?嫁给阿橚?朱允炆即位没多久就把阿橚抓进了大牢准备寻借口处死!嫁给老六?且不说年龄不妥,你既然知道未来发生的事,你难道不知道老六纳了多少房姬妾,楚王妃受了多少委屈?而且,到头来,你以为三哥、阿橚、老六,他们都不曾谋求过皇位?纵然他们不想……以你姐姐的才干,你要让她一辈子在深宅大院里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王妃,还是跟我到北平天高海阔,做我的皇后母仪天下!你只想你姐姐安稳活着,可你怎知她更喜欢过什么样的日子!”

    允恭的嘴唇在抖。幼童的身体,如何承受这等激烈情感的冲击。

    “这一世,站在我这边,和我一起,保护你姐姐吧,允恭。如果你真的觉得,姐姐很重要。”朱棣的话音转作温和,耐心劝哄。

    听了这句话,允恭浑身都在剧烈颤抖,手里的短刀猝然跌落。他蹲下身子,抱着自己的头,似乎头很痛。他面容极为扭曲,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嘶哑的喘气声,仿佛有两只手在左右拉扯他的喉咙。

    他到底是仪华疼爱的亲弟弟,再怎么斗狠,朱棣还是怕他出事,连忙上前一步欲抱他去看郎中。

    听得那小孩儿吃力地一字字说道:“这个身体里,住了两个……两个灵魂。允恭说……姐姐最……辉祖说,受太子,殿下,之……”话没有说完,他便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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