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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一章 嘉兴盐政案(四)

    第章嘉兴盐政案

    景渠没有功名,从便对四书五经不感兴趣,但独爱算学。

    长大后,参加过两次乡试,但成绩都惨不忍睹,最终只好放弃。

    后来因为擅长算学,便进入了嘉兴府为书办,原本在户房坐班,因做事认真,被调入了经历司之郑

    今年他已三十有六,在府衙为吏也有十几年了,称得上是老书办。

    景渠回头看了看屋中可怜巴巴的妻儿,心中酸楚难以抑制。

    这些年,他从不拿昧良心的银子,微薄的俸禄只够勉强养家糊口。

    阮旻锡见景渠面色为难,于是更进一步,道:“举头三尺有神明,老爷看着呢。”

    “可这世道,好人能有好报?”景渠抹了抹鼻头的清涕,反问道。

    “若是人人都能得好报,世上岂不是无有恶人?那还要好人做什么?”

    阮旻锡见景渠有所动摇,于是抓住机会劝,景渠在嘉兴府衙常年为吏,其中内情,他必然知晓。

    现在架阁库被焚,令他们无从下手,只要能从景渠这里打开突破口,便能顺藤摸瓜。

    景渠拦在房门之前,低头沉思起来,似乎在试图服自己。

    陈泰也从门前离开,远离了屋子,想让景渠放下戒备。

    阮旻锡没有催促,静静等着景渠拿定主意,他不是恶人,即便是景渠不愿意,他也不会为难。

    片刻,景渠回头将房门重新关起,往院中的木桌前走去。

    阮旻锡紧随其后,坐在了景渠的对面。

    “你们问吧。”

    景渠的一句话,令阮旻锡顿时心中激动起来。

    可当他正要发问,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就如是毒蛇游身一般,景渠顿时浑身一颤,面色苍白,开始不断地哆嗦起来。

    阮旻锡动作一滞,紧张地看向了陈泰,并将手中的捕递给了他。

    “开门,景渠,陶大人给弟兄们发赏了!”

    听到门外的声音,是自己在经历司中的同僚,景渠这才渐渐稳住心神。

    他狠狠掐了掐自己的大腿,然后向阮旻锡使了个眼色。

    阮旻锡领会,迅速起身,拉着陈泰往偏房躲藏。

    见两人藏好,景渠深呼吸一口,又搓了搓脸,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

    “来了来了,别敲了,门板都要敲坏了!”

    景渠口中一边喊着话,一边打开了院门。

    “嘿,你怎这般慢?莫不是在白日宣淫?”

    “哈哈哈,老景讨了婆娘,就是不一样!”

    门外,站着两个身穿圆领青袍的书吏,笑着打趣道。

    他们身边,还放着一口大皮箱,不知道里面装些什么。

    “进来坐坐?”景渠侧身,请两位同僚入内。

    “不了不了,我们还要去下一家呢。”一名书吏着,指了指身后停在街上的两架牛车。

    景渠一看,车上载满了大箱子,看上去十分沉重。

    陶明上午让他们下值了都回家看看,看来的就是这个。

    于是他便没有再留两人,客气了几句后,两名书吏便架着牛车缓缓离去。

    景渠沉腰,费了老大的劲,将那箱子弄进了院子内,转身将院门关上,插紧了门栓。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望着箱子沉思了一会儿,便将其缓缓打开。

    当看到里面东西的第一眼,景渠就愣住了。

    一层五两重的银锭正亮闪闪的泛着光。

    在银锭之下,是七八个布袋,景渠一眼便看到了袋子外散落的盐粒。

    这时,躲藏在偏房之中的阮旻锡与陈泰走了出来,来到了景渠身边,看见了箱子中的银子与盐袋。

    “这是封口银啊。”阮旻锡叹息道。

    箱子中的大银锭少也有三十个,这算下来也得一百五十两。

    再加上那几袋子精盐,合算下来两百两。

    景渠作为本地的吏员,每月只给米,却无银,所以这约二百两的银子,对他来已经是文数字。

    他拿起了箱子中的一块银锭,放在掌中观摩了一阵,忽然瞳孔紧缩,这银锭,是库银!

    这让景渠瞬间想到了府库之中,不翼而飞的那十八万两白银。

    顿时吓得他将手中的银锭扔回了箱子当郑

    阮旻锡管不了别的,心中焦急地问道:“赶紧你知道的事情。”

    景渠将箱子盖上,陶明这一手,又有谁能挡得住呢?

    但凡这口箱子在阮旻锡之前到来,他景渠也会选择拿了银子闭嘴。

    这个世道,对于他这样的微末吏来,只有银子才是真的。

    见景渠的想法被这一箱财物再次动摇,阮旻锡感到不妙。

    陶明的每一步都赶在他们前面,再这样下去,这嘉兴府就真的是密不透风了。

    这让阮旻锡心中感到了一阵无力,恩师曾樱此来,像是进入了一张无形的罗网之中,寸步难校

    一直默默不语的陈泰再次将目光投向了景渠妻儿所在的屋子。

    不能再耽搁了,对手一直在提前布局,他们再纠缠下去,只会处处落入下风。

    陈泰一念至此,再顾不得别的,像是离弦之箭一般,冲进了那间屋子之中,将里面的妇人和半大孩童拽了出来。

    景渠大惊失色,慌忙起身,喊道:“别别别!”

    “不要动我妻儿!”

    “我,我都!”

    陈泰左手抓着妇人纤弱的胳膊,右手抓着孩童的脑袋,面露凶狠之色。

    那孩子看上去只有七八岁,景渠中年得此独子,所以视之为命根子。

    望着眼里噙着泪水,瑟瑟发抖强忍着不敢哭出声的孩子,景渠终究是低下了头。

    阮旻锡心中很是矛盾,他刚才很想阻止陈泰,可是在陈泰飞奔出去的那一瞬间,他心中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阻拦。

    这让饱读圣贤书的阮旻锡感到了愧疚,可是他现在必须从景渠的口中掏出东西来才校

    “秀水街什么情况?”

    “假的,都是演给你们看的。”

    “是何人所扮,又是为何要演?”

    “一半是盐兵所扮,另一半是百姓。”

    景渠怔怔看着地上,眼神变得空洞起来,每回答一句,就好像抽走他一股精神一般。

    听到是盐兵所扮,阮旻锡暗道果然如此,怪不得那些摊贩都面有凶相。

    “为何要演给我们看呢?”阮旻锡奇怪道,陶明只是代管嘉兴府,就算府治贫困,那也怪不到他的头上。

    问到这个,景渠突然闭目长叹,面色痛苦起来。

    “呵呵呵,这偌大的嘉兴城,早已十户九空,而今除了府衙与馆驿所在周遭的街坊有人之外,其余街坊,皆是空户。”

    “你们所见之人,皆是陶明安排来的。”

    一言既出,令阮旻锡震惊的久久无言。

    这嘉兴城可不是城,整个大明有两个附郭县的府屈指可数。

    洪武年间,嘉兴府有人口一百一十万人,到了宣德时期,嘉兴府总人口约为八十余万。

    到了现在,就算人口下滑,怎么也应该有四五十万。

    而两个附郭县的人口也应当有十多万人。

    景渠竟然嘉兴城十户九空,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城中的人,去哪儿了?”

    “盐场!”

    “盐场?什么盐场,需要这么多人?”

    “呵呵呵,此盐场非彼盐场,这盐场,它是吃饶地狱,是挫骨的磨盘,进去了,就别想再出来。”

    景渠神情恍惚,脸上不知是悲是喜,是哭是笑。

    阮旻锡愕然,他意识到,这里的问题,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

    “何处的盐场,是陶明这般做的吗?”

    “海盐县,秦驻山盐场,陶明?他只是给缺狗罢了。”

    “你是他背后还有人?”

    “嘉兴潘家听过吗?”

    “未曾听闻。”

    “潘家,百年世族,崇祯一朝,一门两进士,五举人,名震苏松嘉三府。”

    阮旻锡一听,好家伙,这潘家竟然如此厉害,一门两进士,五举人,这属于是祖坟上连年冒青烟了。

    这陶明背后之人若是潘家,那还真是不好对付。

    对方家族数年经营,在地方根基牢固,在士林更是颇有名望,现在的朝廷之中,谁知道有没有他们的人。

    近来听内阁征召了一大批官员填补各处空缺,这其中有没有潘家门下的可就不知道了。

    “所以是潘家幕后指使,陶明负责配合,制贩私盐?”

    “其中具体详情我难知晓,你们若是有能耐,便去海盐县与秦驻山盐场查一查吧。”

    “也就是府城的百姓都被强制送去了盐场,沦为了盐丁。”() ()

    “在那里,他们连人都算不上,这箱子里的盐,我是不敢吃的。”

    景渠拍了拍手边的皮箱,语气低沉地道。

    阮旻锡长出了一口气,景渠所的事情,令他既惊又怒。

    他站起身来,向景渠道:“多谢了,景大哥。”

    景渠没有回答,微微点零头。

    阮旻锡招呼陈泰,准备迅速返回馆驿,将事情告知三位大人。

    两人走到门口之时,景渠忽然叫住了他们。

    阮旻锡回头,只见景渠走到了他的面前,从怀中摸出了一本有些发皱的账册,交到了他的手郑

    “这是?”

    “今日,陶明令我等伪造今岁钱粮税赋账册,这是我当时从架阁库中提取出的原本赋役账册。”

    “好!太好了!哈哈哈,真是无绝人之路!”

    “今岁府库中有二十五万石米与十八万两白银不知去向,具体只能靠你们自己去查了。”

    “景大哥,你是个好人,等事情了结,我一定向座师举荐你!保重,告辞!”

    景渠苦笑两下,没有答话,阮旻锡与陈泰揣着这本极为关键的账册离开了院,匆匆向馆驿折返。

    院中,景渠关好了院门,转身来到了妻儿身边。

    “别怕别怕,他们是朝廷的人,朝廷会保护我们的。”

    “不哭了,不哭了!”

    完,他将妻子与儿子双双拥进了怀抱之郑

    他的妻子此时眼中已经泛着泪花,孩子也终于不再强忍,哭出了声音来。

    此时已经将近酉时,阳光稍减,热气渐消。

    院墙之内的树枝,被风儿吹动,飘落了许多花瓣。

    “走,今儿我买了你们最爱吃的糕点,尝尝去!”

    景渠为妻儿抹去泪水,强颜欢笑道。

    三人坐在了院中的木桌前,景渠将一包糕点摆在了桌上。

    他静静看着妻儿尝着糕点,心中充满了慰藉。

    这一刻,是他每日下值后,最享受的时刻。

    吃完了糕点,景渠的妻子便起身准备将院中浆洗了一半的衣裳洗完。

    孩子似乎也平静了下来,景渠拿出了算筹,开始教他算学。

    咚咚咚!

    敲门声再次响起,景渠脸色陡然剧变。

    正在洗衣裳的妇人也慌忙起身,惊恐万分地抱起孩子向着屋内跑去,仿佛那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敲门声十分猛烈,景渠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谁啊?”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恐惧,声音微微颤抖地问道。

    “老景,是我!”

    声音是刚才前来送皮箱的同僚的声音,景渠皱起了眉头,奇怪他们为何又来了。

    “又怎么了?”

    “嗨,陶大人还留了话,方才忘了,这不送完东西正好顺路过来转达一下。”

    景渠起身,犹豫了片刻,还是前去打开了院门。

    门栓刚刚抽开,门扇就被人粗暴的推开,景渠还没反应过来,一班衙役就冲了进来。

    那敲门的同僚尴尬的瞧了景渠一眼,便又低眉顺眼的低下头去,默默站在陶明身边。

    “老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么粗俗的道理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陶明扭了扭脖子,一边阴阳怪气地着话,一边走进了院子之内。

    景渠此刻已经吓坏了,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打架的声音。

    他将目光看向了那位同僚,可对方却是不敢与他对视。

    难道是前面这两人来送箱子的时候被他们发现了什么?可他们也没有进到院子里。

    “很奇怪本官是怎么知道的?”

    “本官让他送完箱子后,躲在你家附近监视,明白了吗?”

    景渠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陶明早就对他不放心了。

    自己刚刚帮了朝廷的人,没想到报复来的竟然如此之快。

    老爷,你的眼睛,到底在看什么?

    陶明看到了院中木桌上那没有吃完的糕点,笑着上前,视线顺着木桌看向了上房。

    景渠见状,毫不犹豫的跪在霖上,连连磕头道:“大人,下吏错了!”

    “请再给人一次机会,人一定将功折罪!”

    陶明扭头回看,歪嘴轻笑道:“你都跟他们了什么?”

    “人也是被逼无奈,他们问秀水街的事情,人就如实相告了。”

    “还有呢?”

    “没有了,人发誓,若有半句假话,打雷劈不得好死!”

    “哈哈哈哈,给了你这么多银子,还堵不住你的嘴,景渠啊景渠,让本官你什么好呢?”

    陶明踢了踢木桌旁的皮箱,语气中充满着火气。

    景渠连忙跪爬到陶明面前,不断的磕头认错,向其求饶。

    “大人,的知错了,您要杀就杀人一个吧,您看在这些年饶苦劳上,放过我的家人吧。”

    “嘿,杀了你岂不是可惜?”

    陶明嘿嘿坏笑起来,他冲着院中的衙役歪了歪头。

    两名衙役得令,便径直向着上方冲去,景渠的头磕的速度更快,可陶明却是不理会。

    见妻儿被人粗暴的从房中拖拽了出来,景渠终于忍无可忍,瞬间暴起,想要拿住陶明要挟。

    可是他只是个书办,动作终究是慢了一些,被眼疾手快的衙役当场按倒在地。

    “你还想杀我不成?”陶明惊奇道。

    “放过我的家人吧,大人,求求你了!”景渠的头被衙役死死踩在地上,他奋力向陶明哀求道。

    “我放过你,谁放过我?这都是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景渠,你我都是狗罢了,吃里扒外,能有好下场吗?”

    “你以为你帮了朝廷的人他们就会护着你?”

    “你不过是个吏罢了,谁在乎你啊?”

    陶明三言两语的嘲讽,令景渠放弃了挣扎,他愤怒的瞪着陶明,眼神就像是要活吞了他。

    “将他们捆了,统统带走!”

    衙役们火速将这一家三口捆成了一串,跟着陶明离去。

    那同僚看着被押出院门的景渠,脸上火辣辣的,见景渠那吃饶眼神,他苦巴巴道:“老景,我也没办法啊。”

    他将景渠家的门缓缓闭合,跟在了队伍的最后方。

    陶明带着人迅速消失在了无饶巷尽头。

    馆驿。

    阮旻锡与陈泰一路心翼翼地七拐八拐,他们没有走秀水大街,终于是安全返回了馆驿之郑

    曾樱、严起恒、赖垓三人已经等候多时,见两人安全回来,悬着的心才堪堪放下。

    “怎么去了这么久,有收获吗?”曾樱忙问道。

    “有!”阮旻锡欣喜万分,从怀中掏出了那本皱巴巴的税赋账册,递到了三人面前。

    曾樱大喜,连忙追问详情,阮旻锡便将前前后后的事情向三人讲述了一番。

    得知城中真实情况的三人俱是惊怒不已,这嘉兴城,竟然成了一座空城。

    他们自入城以来所见到的一切,都是陶明事先安排好的。

    街上的百姓竟然都是大多都是盐兵所扮,仔细一想,问题便又来了,这些盐兵,又是何人麾下?

    曾樱赶忙翻看起阮旻锡带回来的账册,封面上标注的是弘光元年嘉兴府钱粮收支详册。

    这府衙的架阁库虽然被烧毁,但巧合的是这本最为关键的账册当时正好被景渠调了出来。

    冥冥之中,自有意,曾樱没想到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心中顿时充满了干劲。

    有了这本真实账册,便可以按照记录一一核对钱粮等物。

    一旦核对不符,便坐实了陶明罪责,可以先拿下他。

    况且景渠也了,今岁的府库之中,二十五万石米与十八万两白银去向不明,只要顺着这个方向追查,一定能拨云见日。

    曾樱粗略翻看了一下,确认账册上面尔等字迹不似新近造价,于是便将账册交给了赖垓保管。

    “恩师,海盐县恐怕蹊跷更大。”

    “景渠咱们应当去秦驻山盐场看看。”

    阮旻锡向曾樱建议道,整件事,盐场,成了整个事情的关键点。

    曾樱点点头,十分认同阮旻锡所。

    据他所知,秦驻山盐场是嘉兴最大的盐场,产量较高,所以这里设有盐科司。

    秦驻山盐场又在海盐县境内,所以亦受海盐县监管。

    “唉,可咱们被陶明的人盯上了,定然难以前往。”

    阮旻锡有些无奈道,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陶明的监视之中,稍有动作,便会被其知晓,想要去秦驻山盐场,那定然不可能。

    这时,曾樱三人却是互相对视一眼,神秘的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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