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强有时候感觉自己等不到陈书记退休,他就先原地去世了。
昨天傍晚暴风雨刚停下来,吴家两口子就马不停蹄来找他,要送老太太去邖汀。洪强也不敢怠慢,联系好在邖汀医院的老同学,老太太到了码头有人来接直接送进医院。
傍晚他们才出发,到邖汀的时候,已经八九点了。
医院的人来了,但老太太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送进手术室抢救了一夜,到上午吴老太终于缓过气来。洪强走的时候她都已经能坐起来说要吃东西了,他便坐了上午的船回了绿华,但是人刚到家眯上十分钟,电话就来了。
老太太突然不行了,又进了抢救室,医生抢救了一通还是没救回来。吴老大的倔脾气上来,老太太这厢还没咽气,那边吴老大非要带着人出院回绿华。
洪强是接到自己同学的电话,大意是他们拦不住吴老大,估计吴家老太太过不了今晚。
洪强是了解吴老大的性格的,倔得很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这会儿老太太没治了,估摸着回来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吴家的船是在路清野他们前面回来的,洪强找了几个人在码头上等着,船一靠岸,赶紧把吴家老太太抬回家休息。
吴家两口子几天几休没合眼,家里也没来得及收拾,门口坍塌的木屋残骸还在。吴家老太暂时被安置在原来的房间里,洪强去看了眼,确实只剩一口气吊着。
吴老大坐在门口吧嗒吧嗒的抽起了烟,看到洪强出来,立刻站起来,递上一根烟:“洪主任,我妈这次怕是真的了,到时候还要麻烦洪主任。”
洪强看看他家这情况,吴家媳妇哭得不能自已,家里的兄弟姐妹孩子都不在身边,这会儿正是走不开人的时候。
洪强抽了口烟,嘴里苦涩更盛:“你放心,我这就去办。你弟妹他们那边通知了吗?”
吴老大点点头:“通知了,明天陆续回来。”
洪强抽了一根烟,准备往回走,吴老大却在后面叫住他:“洪主任。”
“嗯?”
“我妈年轻的时候跟路家老太太是闺中好友。”吴老大话说了一半。
洪强已然明白他的意思:“我知道了。”
他一路从洪强家出来,先去了基地,正巧撞上大包小包才回来的冯老师和学生,寒暄了两句,问了路清野还在码头没回来。
他脚步又往码头走。
那么一段路,洪强抽了五六根烟,轱辘话在嘴里练了好多遍,看到路家小船上亮着的灯越来越近,心还是不由地急忙跳了几下。
“小路,小路。”
洪强的叫声打断了路清野的思绪,也将他拉回现实,他眼里的那团火慢慢退却,松开手,逃似的往外头跑去。
温归甚至都来不及跟他再说一句话,只见他在甲板上站定,似乎有些热的抖搂了下上衣才朝着洪强走过去,两人站在一起不知道说着什么,远远地温归看不真切。
温归脑子里依旧回味着方才他动作,如果不是洪强来打断了他俩,路清野似乎是想亲她。想到这里,她唇角不自觉的上扬,刚才也不止是她一时兴起。
她发个呆的功夫,只见路清野已经回来了。
他进来的时候板着张脸,看起来好像不太高兴,确实洪强来找他,十有八九又是叫他干活,能高兴才有鬼。
路清野抬头看看她:“我可能要先去一趟基地。”
“那我自己回去?”温归这话实际是在询问路清野。
路清野原是想答应的,转念一想,怕她在路上听说死人的事情害怕,便说道:“你跟我一起吧。”
温归听了这话靠近他一点,打趣道:“怎么怕我丢了?”
路清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只一眼,他什么都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
温归跟着路清野出了船舱,才发现洪强已经走了。她问:“洪主任不是找你干活吗?怎么就走了?”
路清野大包小包地抱着一堆东西,点点头又摇摇头:“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
温归望望他,见他不想说,也就没再追问,两人把东西送到了基地,刚进基地的门冯老师便带着几个学生来拿东西,又神秘兮兮地把路清野往角落里拉了拉:“小路,吴老大家的事情我听说了,要是要帮忙你就先去,基地这边有我和几个学生照顾着就行了。”
路清野点点头,温归竖着耳朵听到了“吴老大”三个字,心里顿时咯噔下。
这个吴老大又整什么幺蛾子了,倒是挺会使唤人的。
她瞧了一眼路清野,说到底还是路清野耳根子软,别人说两句就答应了。
她正想着,突然听到后面传来人声,三人看过去,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只见吴老大两口子一下子跪在路清野面前。
三人被他俩的举动吓了一跳,人都不由地往后退了半步。
吴老大两口子本来就是出来请人的,原本只是想到基地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遇上路清野。
路清野反应过来,赶忙去扶吴老大,吴老大跪在地上,腿软站不起来:“小路,我妈是没用了,请你帮忙带你奶奶去见她最后一面,以前是我混蛋干的那些事。”
吴老大说着说着,哽咽的说不出话来,温归看了看路清野的表情,他在听到吴奶不行的时候,脸上的肌肉明显抽搐了几下,手上的动作稍显僵硬。他似乎是消化了半晌,才缓缓开口:“吴叔,你先起来,这忙我帮。”
吴老大夫妇听到他答应,才从地上爬起来,不忘连连道谢:“谢谢,谢谢,小路。”
温归又听路清野开口:“要帮忙我自然会去的,奶奶的事情要回去问过她才知道意思。”
她这才反应过来,好像是吴老大的妈妈快不行了。一时之间,她竟然有些唏嘘,虽和那位并不认识,但是很难想象前两天还是活生生的人,此刻就已经不在了。
吴老大夫妇听到路清野答应了,道谢完,便又马不停蹄地的赶往下一家。
路清野见温归长久地没动,在人看不到的地方,捏了捏她的手:“还好吗?”
温归看着他,摇头:“没事,回去吧。”
路清野没说话,只是又捏捏她的手。
回去路上,路清野踌躇良久,说道:“如果明早有船你就先回去,后面岛上人多事多,你会不习惯。”
“你在赶我走吗?”温归敏锐的问道。
路清野张张嘴,他确实不是那个意思,但是方才说得每一句好像又是那个意思。
温归有些不悦:“你不会是因为刚才的事情,所以要赶我走吧?”
路清野依旧不答。
温归更气了,那感觉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我走不走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她说完,便加快脚步往回走。路清野追上去,却也不知道怎么跟她说,便远远跟在后头。
到家的时候,路奶已经上床休息。
温归自己回了房间。
路清野敲敲路奶的房门,路奶没有睡,听到孙子和温归回来却也没出声,这会儿才说了句:“进。”
路奶房间里没有开灯,索性今夜没有乌云,月光从窗子洒进来落下一地银白。
“奶,我刚听说了个事情。”路清野琢磨语句,可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从何说起。这不是他第一次面对死亡,但事到头上,却依旧无法坦然直面。
路奶听出他语气里的为难,拍拍床边:“坐下来,慢慢说。”
“前两天台风吴奶摔了一跤,今天送到邖汀去,这会儿回来了。”他说得言简意赅。
路奶却已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一把握住他的手:“阿清,你带我去,带我去看看。”
“奶,现在天黑了,明早再去。”路清野说道。
路奶却毅然决然:“要去的,现在就去。”
去呀,现在就去,不去说不定就迟了。
路清野拗不过她,只得打开灯,等她穿戴整齐。他走到厅堂,想到温归,今晚要留她一个人总得打声招呼,哪怕明天她回去了也要好好道个别吧。
他走到温归房间门口,敲敲门:“温……归,你睡了吗?”
温归洗完澡回到房间,便开始收拾行李,不用旁人提醒,她也着急回江城呢。明明自己都自身难保,还想着给别人这儿当活菩萨,怎么跟路清野在一起久了,别的没学会,这圣母心倒是一套一套的了。
一时间尽然有些气恼。她泄愤似的擦完护肤品,双闭环胸坐在床边。
她越想越生气,正在气头上,听到路清野敲门叫她。她没好气:“睡了,睡死过去了。”
路清野听了这话知道她还在生气,想着今天冯老师说得要哄女孩子,耐心说道:“我要带奶奶出去一趟,你在家把房间门反锁好,别乱跑。有事给我打电话。”
路清野说完,等了半晌听不到里面的动静,转身就准备走,他刚转过身,后面的门开了。
温归站在门口,她连名带姓的叫他:“路清野……”
她想问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她想问问他不回答是不是拒绝?她想问问他如果明天她走了,他会不会在想起她?
可是成年人呐,有些话不说出口,便已经是有了答案的。
温归知道这不是个好时机,于是她故作轻松,说:“你忙你的,不用管我,绿华我也呆够了,明天说不定就回去了。”
路清野听了这话,身体不由得往前动了一下,想上前一步的欲望很快被压制住。
最后他点点头:“那你要走了告诉我,我回来送你。”
温归笑起来,挥挥手,依旧是初见时那副无所谓的模样:“你可别送我,又不是什么大事,我自己走就行了。”
她说完,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沉默,谁都没说话,但是谁也没有走。
温归突然冲动的上去,一把搂住他,她和他隔着薄薄的衣料贴在一起,一时间青草味和汗水味交织在一处。
温归的声音颤抖:“路清野,不准忘了我。”说罢,她松开手,身体后退两步。
路清野一向是最听话的,他眼睛里的光暗淡下去,垂下头,一颗脑袋看起来无精打采:“嗯。”
路奶终于穿戴好走出来:“阿清,阿清,我们走吧。”
路清野看着温归点点头,忙跑上去扶住路奶:“奶,我背你。”
路奶拍了下他的手:“我能走,你帮我拿着这个,在前头牵着我就行了。”
路清野接过路奶递过来的包袱背在身上,对着温归点点头,用口型无声的跟她说了句:“再见了,温归。”
温归站在门口。
鬼知道她多希望时间在这一刻就永远定格下来,她的欢喜、难过、骄傲以及她那可怜的自尊心都可以勉强伪装起来。
她提气,悠长地出了一口气,好像把这几天在绿华的气都出完了,绿华的风醉人。
这夜……
注定是不平静且漫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