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

    在场所有人包括六皇女与各位使臣全部躬身行礼,一声拜见之后,殿中再无任何声响,便是连呼吸都几不可闻。

    来者仿若地狱修罗,竟使在场之人无人敢抬头侧目擅动一分。

    那人从楼清这边走过,楼清低垂的眉眼中,只看见一片墨摆轻轻的扫了过去。

    待听见女使一声“赐坐”,众人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却没有一个人抬头出声,安静如鸡。

    楼清心里怀疑上面坐的是不是真的不是人。

    这时六皇女出声道:“倒是不曾想到皇姐会来,晚宜敬皇姐一杯。”

    五殿下却没有应她,淡声问道:“那是谁?”

    六皇女神色顿了顿,自然地放下了酒杯,看向场中被吓得瑟瑟发抖地小公子,眼底划过一抹可惜。然后开口道:“是寿王家的公子,刚才在弹奏琵琶呢。”

    六皇女似是想抬举他,赞声道:“这位小公子的琵琶声如珍珠落盘,不输仙乐呢。”

    五殿下淡淡道:“既如此,就再奏一曲,让本殿也听听。”

    突然听“铮”地一声,琵琶弦竟是断了!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原是那小公子六神无主,一时不察扯断了琵琶弦,来不及顾手上已然见血的疼痛,当即便磕头求饶。

    五殿下高坐云台,未曾开口,而场中诸位也仿佛没有看到一般,无人声援。

    那小公子只能继续求饶磕头,“嘭”“嘭”“嘭”结结实实的声音下去,额头很快便肿了起来。

    楼清看着这副场景,当即就想出声,却被楼渟死死拉住。

    楼清是听了五皇女不少事,却终究没有直观感觉,如今亲眼所见才知,此人竟如此暴戾!故意恐吓宗亲公子,这位公子甚至没有一分冒犯于她!

    楼清小声说道:“阿姐!”

    楼渟却微微摇了摇头,五殿下手握日月,不是楼兰小国可以抗衡的!

    楼清这时看向了六皇女,希望她能出言几句,她毕竟和五皇女同为皇女,这位小公子也是因她之故才出来弹奏琵琶。不说出言维护,让此人退下都不可以吗?

    然而事实却是,六皇女也是作壁上观,没有出声。

    地上已经见血,这是想让他磕死!

    “五殿下!”顿时大殿上所有人都看向了出声那人,五殿下也顺势抬眸。

    楼渟几乎立刻想拉住楼清,楼清却错开楼渟动作,站起身来,缓缓说道:“这位公子技艺高超,弹奏的琵琶也的确动听,但俗话说好曲难听第二遍,一首动听的曲子弹奏下来,弹奏者难免疲累,总是不如第一遍弹奏的乐音。这位公子想来是觉得殿下您身份贵重,怎么能用次等的琵琶乐音来敷衍您呢?况且今日是大朝盛会,朝臣属国竟相来贺,如何能一个人独占盛时。”

    楼清此番话一是抬了五殿下的身份贵重,二则点出今天是大朝盛会不值得为了一个人闹得不开心。

    五殿下没有答话,而是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楼清,既没有面露凶色,也没有眼含杀意,仿佛她就只是想听一听楼清的声音,看一看楼清的样貌。

    楼清却在衣袖下紧紧握拳,挺胸抬头,不想怯了场。

    恍惚之间,楼清好像从这双眼睛里看见了许多复杂莫名的情绪,却又在一瞬间归于平静。

    不等楼清细究,楼渟就起身赔罪道:“愚弟年岁尚小,言行无状,不知所谓,冲撞殿下之处,还望殿下海涵。”

    五殿下没有应楼渟的话,反而向楼清问道:“你是楼兰国的小殿下?”

    声音不似先前,低沉微冷,却让楼清听出了几分……温柔?

    楼清将脑子里的胡思乱想踢了出去,回道:“回殿下,我名楼清,确是楼兰国王第二子。”

    楼清,这两个字在口中转了一圈,终究没有吐出来。

    五殿下终于将目光移开,“还不谢过楼兰小殿下。”

    那位怀抱琵琶的小公子连忙千恩万谢谢过楼清,便被人送了下去。

    五殿下似是不经意又转过了目光,道了一声:“坐吧。”

    楼渟二人这才坐下。

    随后,五殿下再次开口,语气却瞬间冷了两个度,“寿王。”

    左边的坐席连滚带爬出来了一个人,跪在了中央,“臣、臣参见殿下!”

    “儿子受伤,你这个母亲倒是安坐得很。”

    “殿下,臣没有!”许是觉得自己竟敢高声辩驳,寿王立即收声降调,“殿下,殿下明鉴啊,羽儿是臣的儿子,臣怎么能不疼他呢?臣只是一时惶恐,他竟然冲撞了殿下,殿下您是何等身份,您……”

    五殿下看向寿王,寿王顿时讷讷无言,不敢言语。

    “既是心疼,便去照看。传本殿的旨意,请两位太医给他看诊。”

    “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寿王谢恩后就想退下,五殿下却敲了一下桌子,说道:“古语有言为人父母者,为之子女计深远,但为人臣者,更应守其本分。”

    “寿王,你说是不是?”

    那一瞬,寿王直面五殿下扑面而来的气势,几乎无法动弹。勉强扯了扯嘴角,寿王低头应道:“殿下,所言甚是!”

    可又凭什么我为臣,你做君!

    寿王退下后,五殿下身旁的女官示意宴会继续。歌舞再起,一时殿中又好似之前一般热闹非凡,可这一次众人却很有默契地低头吃菜。

    压抑,这是楼清的自我感受,而且他相信不止他一个人有这种感觉。

    如同一群小鸡崽被一只凶猛的大灰狼看着啄米,被迫干饭,还不能出声。

    楼清被自己脑子里的画面逗了一下。

    然后他就觉得有一道似有似无的目光,好像停在了自己身上。

    下意识楼清就想转头,楼渟这时却在底下死死按住他,唯恐楼清再有什么动作。

    楼清看向楼渟:?

    楼渟:祖宗,我求你了,低头,吃饭,行吗?

    楼清:……

    默默低头干饭,啊,好像之前吓到阿姐了,但我不是有意的。

    宴席过半,六皇女开口说道:“皇姐,此次众使臣来贺,进献了不少稀奇珍品,不妨拿出来让众人一观?”

    这也是历年大朝会的习惯。

    六皇女说着,就着登记的侍女一一报来。

    “舒庸国进献飞凤奇石一座,贺大汉凤于九天!”

    一座凤凰腾飞的山石被推了出来,精雕细琢,栩栩如生,果真精品。

    同时舒庸国使臣起身躬礼,朝贺祝词。

    “桐国进献凤凰于飞玉雕一座,贺大汉千秋万代!”

    ……

    “楼兰国进献大东珠一对,贺大汉如明珠照世。”

    两颗比成人拳头还要大上一圈的大东珠被捧了上来,饱满圆润,晶莹剔透,的确少见。

    六皇女听完楼兰国献礼后,轻笑一声,“楼兰果真地大物博,竟能得如此一对大东珠。”

    “本宫敬楼兰国两位。”

    楼渟与楼清回敬回去,楼渟笑道:“六皇女言重了,楼兰小国,素来没有什么出彩的东西,今年侥幸得了两颗大东珠,进献于朝,不及其他属国精心选取。”

    “王女这般说就太过谦了,西域楼兰,百年古国,本宫在京都时就心向往之。”

    楼渟面色一顿,楼清心里也有些奇怪,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六皇女这两句话怪怪的。明面上似乎在夸赞楼兰,可是楼兰不过是臣服于大汉诸多小国中的一个,如何能让皇朝六皇女心向往之?

    “既然这般向往外面的风景,此次大朝会后,你就上奏一本。本殿特准你为大汉使臣,出使列国。”

    五殿下平淡的一席话,却直接否了六皇女未来的太女位。六皇女自知失言,急忙行礼道:“皇姐恕罪,晚宜多喝了几杯酒,胡言乱语了几句,还望皇姐息怒。”

    “原来你也知道你喝昏了头,本殿还以为你想效仿古人,合纵连横,抗击强秦呢。”

    古时有苏秦合纵六国对抗强秦,如今中原只有大汉最为强盛,五殿下这话无异于说六皇女有不臣之心,想效仿苏秦抗击大汉。

    这如何能认!

    六皇女脸色一白,跪地请罪道:“是晚宜胡言乱语,言行无状,请皇姐降罪!”

    六皇女跪地请罪,其他人不能作壁上观,一时纷纷请五殿下息怒,跪了一片。

    五殿下抿了口酒,说道:“既然自知酒量浅薄,以后就知分寸些。你身为皇女,当以身作则。”

    六皇女诺诺应是,不敢违背。

    “起吧。”五殿下说了一声。

    这件事暂且翻篇,所有人重新落座,心下无不在想:这场宴会当真是——

    刺激。

    列祖列宗保佑,希望不要再出任何幺蛾子了。

    但也许真的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列祖列宗有没有听到她们的祈祷不知道,但在场诸位却听到了一句——

    “余蓼国进献美人两位,献于六皇女殿下,希望六皇女殿下早日绵延后嗣,多女多福……”

    一片死寂。

    六皇女几乎立刻跪地请罪:“皇姐!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这样的,我……”

    五殿下站起身来,看向六皇女,“你,跟本殿来。”

    六皇女只能面色难看地跟着走了。

    两人走后,殿中仍然一片安静,没有人敢开口,也没有人敢动弹。

    其后不久,一位女使高声道:“奉殿下旨意,今日宴毕,退席!”

    众人躬身一礼道:“诺!”

    散席后,人群三三两两低声交谈着。

    “这六皇女不是一直都挺谦卑和顺的吗,怎么今天处处捅那位的肺管子?这又是想出去,又是想多女多福的。”

    “这不是被人捧得太久了,不知进退了呗。”

    “可不是,若是几年前六皇女哪敢这样大声说话,还不是这半年那位处处护着她,给她铺路搭桥。结果你看,这不就养了个白眼狼出来。”

    “要我说,那位干嘛一定要培养这个,自己生一个不好吗?”

    “你知道什么!”说这话的人刻意压了声音,秘密私语道,“那位据说身体有疾,不能生育,这才便宜了六皇女。”

    “不会吧!真的假的?”

    “那还能有假,不然为什么不自己生,反而去培养一个同母异父的妹妹?”

    “倒也是,那……”

    楼清和楼渟慢慢和众人分开,渐渐听不清她们说什么了。

    上了马车后,楼渟捏了捏眉心。

    楼清轻声询问道:“阿姐,你还好吗?”

    “暂时还死不了,但是以后就不一定了。”楼渟略显无奈和疲惫地说着,“阿清,我觉得你跟六皇女的事还是三思而后行。”

    “阿姐?”楼清略有些惊讶地看着楼渟。

    “今天六皇女说得话你也听到了,你觉得她说得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给楼清说话的机会,楼渟继续说道:“也许她真的是觉得楼兰很好,也许她是真的想去看看。”

    “但是阿清,她在大朝会上这般说话会给楼兰带来什么后果,你我都清楚。”

    百年古国,心向往之。

    这是想捧杀楼兰,怕楼兰死得不够快!

    顾氏皇朝一统天下,建立到如今,已有八位帝王,两百年历史。楼兰虽侥幸依据地势存世百年,但如今已有后继无力之态。这样偌大一个皇朝怎么会羡慕一个小小的楼兰?

    退一步论,便是皇朝建立没有楼兰国存在的时间长,可那又如何?如今大汉俯瞰四方,哪里轮得到一个小小的楼兰自以为是。

    六皇女身为皇女,本就天之骄女,她那般“赞誉”楼兰,无疑是暗示楼兰自大轻狂,有不臣之心,有反叛之嫌。

    而楼渟又不能反驳回去,毕竟六皇女是在夸楼兰,楼兰既然没有心虚为什么要恼羞成怒?

    即使楼渟自谦否认,别人也会以为,楼兰不过做戏伪装,不然为何六皇女不点名其他附属国,只谈到了楼兰?

    被皇朝怀疑,可以说是灭国灾祸的开始。一旦有一天掌权者“认为”楼兰有逆反之心了,那么就是楼兰王室甚至是子民遭受灭顶之灾的时候了。

    不能自辨,又无法掩盖这个话题,楼渟那个时候真的害怕,甚至比楼清为他人求情的时候还要怕。

    如果高台上坐的那位对楼兰上心了,楼兰真的就是毁在了她这一代,被她亲手断送了。

    “那五殿下是在帮我们吗?”楼清犹疑地问出了这句话。

    楼渟摇了摇头,“不像。”

    “五殿下的确是帮我们岔开了这个话题,并且险些给六皇女安了个叛国的名头。但是她的初衷,应是六皇女口不择言、肆意妄为,她才出口警告。”

    楼渟缓缓解释道:“阿清,身为世家贵女,言行一旦出错就会被人抓到把柄,进而受制于人,甚至为人所攻讦。更何况,六皇女她还是默认的皇太女。”

    “大汉皇朝的皇太女,竟然向往区区一个小国,这可是狠狠打了大汉的脸!”

    “自然了,她那些话可大可小,往小了说,不过就是一句玩笑话,端看五殿下怎么看。但很显然,五殿下她认为六皇女她失了分寸,忘了尊卑。”

    “也是六皇女她今天运气不好,刚刚才被训斥,转眼就收了余蓼国的美人。还绵延后嗣,多女多福,她六皇女可还没登基称帝呢!”

    楼清有些紧张地问道:“那她会被五殿下惩处吗?”

    “阿清,你应该希望五殿下去惩罚她。”迎着楼清稍显迷茫的眼神,楼渟接着说道,“惩罚她,意味着五殿下对她还抱有期待,还期望她能成才。”

    “如果就这么算了……”楼渟面色微沉,“五殿下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带走六皇女,明显是要教训她,结果她没事人一样回了皇女府。你觉得她这个皇女还能做多久呢?”

    “阿清,你要记住,对于掌权者而言,只有没有价值的东西才不值得费心思、费精力。”

    楼清不是不知道生在皇家要比寻常百姓家要艰难的多,可是……

    “阿姐,我们楼兰并不是这样啊。”他仍然心存侥幸。

    楼渟无奈地笑了一下,“那是因为我们父母伉俪,你我姐弟情深。如果母亲三夫四侍,或者你和我同为女子。阿清,我们两个绝对不可能如此和平相处。因为你和我没有利益冲突,甚至你需要依附于我,所以我们两个才相安无事。”

    楼清面色郁郁,有些闷闷不乐地点头,“原来是这样吗……”

    楼渟看着楼清,她心中也诸多不忍,可是……再不忍心,她也得说给楼清听。

    六皇女不知道为何缘故今日为难楼兰,但却给了楼渟蒙头一棍,打醒了她。

    之前是楼渟太过想当然,端知道六皇女品性不错,贤名在外,加上楼清又有定情信物在手。这一路行来处处妥帖,楼渟难免飘飘然,认为六皇女可为弟媳,能照顾好楼清。

    可现实却是,六皇女在大朝会公然为难或者说针对楼兰,而楼渟没有办法自保,更别说保护楼清。

    楼渟甚至一度认为,是六皇女故意如此,好警告楼兰,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莫要胡乱攀扯。

    但细想又觉得这不符合常理,毕竟六皇女何等身份,若是怕楼兰纠缠,只需要着人暗示一番便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想到最后,楼渟甚至怀疑这一路便宜,是不是另有其人安排,但只能心下自嘲一声。

    不是六皇女还能是谁,整个皇朝还有谁能手眼通天,能把手伸到西域去?

    ……

    虽然,那位有那个能力……

    可若真是她,她图的又是什么?

    五殿下和阿清从未见过,她为什么要这么帮他们?

    见色起意?

    一见钟情?

    还是她对楼清早已情根深种,所以处处小心维护?

    踢掉脑海里那乱七八糟的,楼渟十分郑重地对楼清说道:“阿清,我知道让你突然知道这些,你一时难以接受。可你终归要嫁入京都,不是皇家就是勋贵,你只有学会如何处事,才能在这里生存下去。”

    楼清明显一怔,问道:“阿姐,你不是让我再考虑考虑我和六皇女的婚事吗?”

    楼渟有些心疼地摸了摸楼清,“我的确是想让你多想想,可除了六皇女,其他的世家贵女,你也该多看一看。宗亲贵女如此之多,你不一定非要嫁给六皇女的。”

    而且今日六皇女如此做,怕也是有拒绝和亲之意。

    毕竟,楼兰既不能为其提供权势,也不能为其提供钱财。

    无甚助力,甚至还要替楼兰谋划,皇朝太女怎么会娶这样的男子为正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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