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意氏

    徐家酒肆的徐娘脸上敷粉抹脂掩盖老态,端得一副风韵犹存的模样,一根筷著挽发,好不真性情,戴满乌血叮当镯的双手从酒坛子里舀出一勺酒递给云夫人。

    “准备春祭的酒,这坛兰生酿最好了,你尝尝。”

    云薛琴近身接过酒碗,闻嗅到她身上一阵刺鼻的香脂味,毫不留情开口调侃,“又不是对面楼里的小倌,一把年纪搞什么浓香艳抹?”

    徐娘被她讽刺也不恼,一手叉腰,一手拎着酒舀悠悠摇晃,看着云薛琴永远是那副大家夫人规矩得体的打扮,挽袖抿酒,时常严肃的脸微微露出几分喟叹之色。

    “老东西,酒好喝吧?”

    “还不错。”转身看向她特地喊过来的儿媳,“元白,你尝尝,喜欢的话,我们就买这坛酒回家。”

    元白不想被夫郎知晓自己在外面喝了酒,笑着婉拒,“婆婆您做主吧,我不是很懂酒。”

    “小侄媳妇,我才知道你酒量最好,之前怎没瞧出来?”徐娘咪咪笑着插嘴,她与云薛琴是世交,云修自然算是她小侄了。

    元白谦逊回应,“徐姨谬赞了,只不过是硬撑罢了,哪里是酒量好。”

    “酒量好不好,我等会跟你喝一回儿就晓得了。”

    云薛琴放下酒碗,睨了一眼,“别折腾她了,等会回去修儿都要把我骂一顿。”

    元白也不怕被人笑话“夫管严”,趁势接话,“婆婆,我还是出去站站,怕沾到一身酒气被云修闻见了,您选好酒便喊我。”

    “好吧,顺便去外面看看那间糖饼铺子开了没,春祭要采买的东西还有很多。”

    “嗯,我待会去瞧瞧。”

    徐娘看着她婆媳俩对话,哈哈大笑起来,“小侄管这么严啊?“

    云薛琴懒懒抬眼,也不顾及元白还在,说着笑,“你要是有个美得跟天仙似的妻主,你管得比我儿还严。”

    “嘿!你这什么比喻?我就是个女的,还要什么妻主?”

    “你身上的脂香抹得比男人还重,我瞧着你就是想当男人。”

    两个半百妇人不顾仪态斗起了嘴,徐娘挽起袖子,吁吁道:“你懂个屁!我打扮一下不知引得多少俊俏寡夫来我这里饮酒,连对面万春楼里的白面小倌也时不时向我媚眼讨酒呢。”

    “呦,还寡夫小倌,爷们死得早倒潇洒风流起来了?”

    “怎的?羡慕我死了丈夫啊?”徐娘连忙喊住走到门口的元白,“小侄媳妇回去告诉你公公,说你婆婆想当寡妇到处风流。”

    “闭上你的破嘴!”云薛琴怒颜却没翻脸。

    元白回首看了看两人,无奈笑笑,也就是多年的好友才敢开这种玩笑。

    她走到酒肆门口站立,对面高楼就是繁盛浮靡的万春楼,门前揽客的小倌早就觊觎着酒肆里的美貌小姐,这身段,这面容,整个宿州城里还真挑不出几个。

    元白无视小倌的风情招揽,往上看去楼上竹窗,她以为不会这般凑巧,莫不曾想扶溪就在那窗台上看着她。

    几分相似的面容微微一笑,玉面拂春风,点颔问候。

    元白下意识闪躲,不敢直视她哥的眼神。

    楼上扶溪心中一沉,长袖里五指紧握,指甲深陷肉中,他就知道他这个妹妹还不够坚定,富贵温柔乡迷住了她的双眼,她看不到她自己究竟背负着多么沉重的血海深仇。

    酒肆里传来云薛琴和徐姨的闲聊说话。

    “你请了个说书娘子?”

    “对,从北边来的。”徐娘故作玄虚道,“我听官大人醉酒说道,宁峰巡抚这个大牛人要从京城告老还乡,到时肯定热闹,我不得赶紧请个人来我们酒肆说一下她老人家的传奇人生,多挣几个酒钱。”

    “宁峰巡抚?”云薛琴不知道。

    徐娘眼眉一挑,瞪道:“从我们宿州城里走出来的大名人你都不知道?”

    “我一个商人从不问官场,我知道什么?”她去西域走商都走了好些年,西域几个小国的官员她倒是认识几个。

    “我说个名字你就晓得了。”徐娘压了压声音,“乔晁心。”

    “原来是她啊!三十而立考取进士,着实厉害!”云薛琴至今仍敬佩不已,她读书时可是把乔晁心奉为敬仰,誓要考个功名出来,谁知好不容易考上童生,却越发力不从心,学无所成,认清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子便早早作罢。

    “她厉害的事情可多了去了!”

    “说说,我想听听。”云薛琴兴趣盎然坐在她酒肆里的椅凳等她讲述。

    “这事得从先帝时期开始讲了。”徐娘原先也不清楚乔晁心有多牛,还是她新请的说书娘子给她讲明白的,“以前北方最显赫的名门望族乃青州意氏,祖辈可是开国功臣,功绩斐然,承蒙恩荫,子嗣福泽,听闻意氏女子个个才艳双绝,卓尔不群。”

    “后来意家生有一对凤龙胎,那姐姐十八岁就考取进士前三甲,皇帝钦点的探花娘……”

    云薛琴咋舌惊叹打断,“十八岁考进士!?”

    “对!”徐娘起初也以为是说书娘子夸大,但皇帝钦点的探花怎么可能允许民间说书的造假?

    “叫什么名字?”

    “意卿。”

    “没听过。”

    “曾经的朝廷重臣,你岂能认识?”徐娘又继续道,“这意卿还是先帝的老师,辅佐朝政,任太傅,正一品官。娶了长皇子为正夫,侧夫外室不绝,享齐人之福,子女无数。她几个女儿也很有才学本事,最出挑的是她正夫所生的嫡长女意如玉,也是十八岁考取探花。”

    “一门母女两探花!”云薛琴敬佩喟叹,这意姓女子家世显贵也就罢了,竟还不乏人中凤龙。

    “意如玉与她母亲不同,无心仕途,寄情于山水之间,放浪形骸之外,但她可是位才高八斗的大才女!大文豪!她所著的诗词文章无一不被京城文人墨客夸赞追捧,先帝宴会一定会请意如玉提笔作诗,恩赏无数,并把真迹收藏于宫中。”徐娘见她的表情升出几分存疑,转口便道,“《春宫赋》就是她写的。”

    云薛琴一怔,神情激动,“我有幸拜读过,那确实是一篇千古绝唱的好文章,原来她就是玉山居士!”

    “意如玉之号正是玉山居士。”徐娘发现自己偏离故事的中心,话锋一转,“意卿意太傅的双胞胎弟弟,听说此子容颜惊绝天下,倾国倾城,明媚不可方物。早早就选入皇宫做了侧贵君,虽不是皇夫,还比先帝长几岁,却深受先帝几十年如一日的宠爱。”

    “那意家岂不是——”

    “若是意贵君生了个皇女,只怕这天下大半个都是她们意家的。”徐娘不好深说,再说就冒犯了当今圣上了,“意贵君年近四十才生下一个皇子,此后再无所出,尽管如此,当时意家可谓是权倾朝野,说一不二。”

    “这意家是真厉害,可与乔晁心有什么关系?”

    徐娘脸上神情顿时鲜活起来,竟有几分澎湃之色,“乔晁心三十多岁进京当官,还是个毫不起眼的小官,无家境无靠山,全凭自身本事一点一点往上爬,但你知道她最厉害的是什么?”

    “什么?”云薛琴不禁提起了一口气。

    “她居然把意家给扳倒了。”

    “啊!?”

    徐娘看着她震惊的表情,抚笑理解,“你就说说乔大人是不是个真牛人!”

    “她,她怎么扳倒意家的?”云薛琴急促追问。

    徐娘细细想想,微微蹙眉,“好像是乔大人找到意家叛国谋反的铁证,老皇帝雷霆震怒,下令宣旨意家上下满门抄斩,屠杀殆尽。”

    云薛琴唏嘘,“皇帝怎么说杀就杀?一点也不念旧情?再说她不是盛宠意贵君吗?也忍心杀害?”

    “所谓伴君如伴虎。意贵君再美,也捱不过容颜易老,老皇帝死前宠幸的居然是几个不入流的年轻戏子。不过当时先帝并没打算处置意贵君,只不过是意贵君听闻胞姐惨死,一尺白绫自缢,香消玉殒。”

    “那他所出的皇子呢?”

    “皇帝的孩子自然不会赐死,想必是贬为了庶民吧,一个男子也掀不了什么风浪,意氏全族女子赶尽杀绝,至此不复存在。后来没几年老皇帝就驾崩西去,乔大人一手扶持了当今皇帝,此后更是圣上跟前的大红人,虽官位不高,却是朝廷里个个巴结讨好的对象。”

    云薛琴既感慨又钦佩,“乔大人确实是能人之士,不知他告老回乡能否有幸见上一面。”

    “兴许有那个机会也不一定。”徐娘舀起一勺酒给说干的嗓子润润喉,又递了一碗给云薛琴,“怎样?老东西,听我这故事可有所感悟?”

    云薛琴一饮而尽,啧嘴道:“自然是有。以前崇仰庙堂之上,高官俸禄,现在看来朝廷复杂,变化莫测,如履薄冰,还不如我一个卖茶商人,安居乐业,富贵有余,自在逍遥。”

    “哈哈哈哈哈哈所言极是,不如闲散富贵人家啊!”

    春晖暖人,花树芬芳,站在酒肆门外的元白宛如置身于冰窖之中,瑟瑟发颤。

    婆婆与徐姨两人的对话她都听见了,再一次听闻意氏灭门惨案,她还是止不住的如鲠在喉,难受僵麻。

    顶着温煦日光再一次看向扶溪,除了自己的孩子,她世上唯一有血缘的亲人,血缘亲密胜似亲哥。

    扶溪眼眸变冷,比了个手势询问她是否还要继续。

    乔晁心这个奸人设计陷害诬蔑姑姑意卿,害得意家满门抄斩,连惊世奇才的如玉姐也惨死于刀下,她死时才二十几岁啊!还有大好前程!

    此仇如何不恨?如何不报?

    他无法再回京城,多年蛰伏于宿州城,乔晁心的老家,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接近亲自手刃仇人。

    老天有眼,他居然能在这里找到姑姑最小的女儿,她还好好活着,意家还有唯一的血脉。

    意太傅老年得女,喜事一桩,满月大摆筵席全城皆知,可没过几日那小女儿竟然意外夭折,意太傅并无多少伤心,毕竟她已经有四个女儿了,个个杰出。

    没人知道那小女儿只是算到命中有祸,意家叫人把她带到乡下抚养避祸,成年之后再回本家。谁知小女儿是躲过了劫难,但整个意家都没躲过去。

    他这小表妹不仅平安长大,还顺利成婚生女,娇夫俏女入怀,已然是幸福人生。

    她不愿意与自己复仇,贪图安逸享乐……

    扶溪眼底闪过一丝阴狠,若是她为了夫郎和孩子不肯复仇,他不介意暗中杀死她的心中挚爱,只要能逼她狠心决绝。

    杀乔晁心或许困难,但害一个富家公子倒是简单多了。

    妹妹,你自己选吧。

    元白看到扶溪的手势,神色微颤,她这么久不敢见他,想必他也察觉自己已有变心。

    她要去杀一个皇帝身边的大红人、朝廷命官,自然是生死难料,性命担忧,可云修刚生下孩子,孩子才几个月大,她怎么忍心置之不顾?

    元白慢慢阖开双眼,飘荡着一丝空洞苍白,她用力地点头,表示一切继续。

    以往元母元父瞒着,不知道也就罢了,但扶溪把一切都告诉了她。

    她的生母,她的姊妹兄弟,意家所有惨死冤魂于冥冥之中看着她一个人好好活着,她根本无法与心上人好好过日子,无法心安理得立于人世。

    她所背负的仇恨驱使着她必须同仇家血债血偿。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