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
祭台上灼灼青焰诡异地跳动着,一缕缕黑烟在乐官的吟唱声中幽然散入天际,恢弘的夕阳洒下浓重的红色,压在祭台下伏地的朝臣肩上。
她们在持续不断的钟鼓声中跪伏,而礼官太常卿将玉帛、玉璧添入火中后,听得有人高叫:“天子至!”
那年长老迈的天子被人搀扶着上台来。
她高昂着头,死死盯着攒动的火舌,毫不在意台下朝臣百态。
她的眼中目光注视着青烟和夕阳,妄想自此窥视到神灵的一角。
暗红色的夕阳映衬着天子神色莫测,她颤颤巍巍地靠近祭台,拼尽全力喊道:“司天监何在!”
司天监一身布衣,上前来:“下臣在。”
天子入魔般地盯着天边:“天象如何?”
司天监望向远方。天边依稀现出了月亮。
月赤,色如血。
她回过头道:“五星连珠,天降明主,天子之治,海晏河清。”
“哈哈哈!”天子大笑,“果真如此……果真如此!吾天选之人,能理天下和顺,享长命安康!”
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天子神色癫狂,挣开侍者,跌跌撞撞向前快走几步。
“哈哈哈哈!吾乃天选之人……”
老冉冉兮既极,不寖近兮愈疏。
她蓦然倒下了。
倒在祭台几步之处。
夕阳如被,重重压在她的身躯,而后徒然散了光辉,暗夜降临。
乐声戛然而止。
“陛下!”
“陛下——”
台下群臣蓦然抬头。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司天监哼唱罢了乐师余下的末句,又喃喃道:“天命兮,众望所归。”
语罢,她面无表情,背身离去。
远方的号角隐约吹响,而年幼的上太女将高坐庙堂。
自此,恐慌与不安从天子域起,弥漫九州。
……
“阿涉,我想吃酥合丸。”
苏平涉眼珠转了转。
于她来说,酥合丸黏软留香的口感是不错,可第二口便会厌腻。
苏子谦得不到平涉的回应,便转头看她,乌黑的双眸闪着亮光:“去你家店旁的福顺食肆,还有青稞饼和烤羊肉可食。”
福顺食肆与平涉家经营的百味食肆相毗邻,两家在苏镇得名已久,互助互争十几岁矣。苏平涉向来不管两家关系微妙,常常在娘谴责的目光下大摇大摆地出入福顺食肆,有时还带上邻居家的少年苏子谦。
事实上,总是状似文文静静的苏子谦鼓动她。
“好。”苏平涉点了点头。
冬至将临,她也不愿在街上受冻。
苏平涉走了两步,转身捏了捏苏子谦的双颊,若有所思:“确是看不出来你这般贪嘴。”
苏子谦后退一步,脆生生地说:“我年有十三,娘说你我不可不重大防。”
苏平涉怔了一下,若有所思。
她与苏子谦自小一起玩耍,不知不觉苏子谦竟已将至及笄之年。骤然叫她避嫌,苏平涉倒有些不知所措。
她偏头问道:“待你及笄之年,我便去你家提亲,何如?”
苏子谦快走几步拉着苏平涉的衣角。
“阿涉所言可真?”
“真。”
苏子谦转头看着她,一双眸子亮晶晶的。
苏平涉倒有些难为情,咳了两声,道:“……你不去私塾上学,却学得了与那白鹤先生一般的迂腐做派。”
教书先生名张杵奚,肤色白皙,与西北风吹日晒之下人们偏黝黑的肤色格格不入,再加上脖颈较常人略长一截,私塾少女之间便得此戏称。传闻张杵奚本是康庄侯手下的一名谋士,因罪潜逃,方入了淮孝侯的地界,来这西北边陲的小小苏镇避风头。
至于是何罪,便无人知晓,不过乱世之中罪状如雨点一般,不知何时便惶然落下。贵族降罪,平民百姓无一不被淋湿。天子降罪,那贵族的伞也免不了一折。
这些皆是苏平涉自白鹤先生处听来。
苏子谦撇了撇嘴角:“先生教的儒学道论你一概不知。”
苏平涉,转过身继续走路,伸出手比划:“我已再遵守德行不过了!你知那瘦羊、褐眼二人日日上山玩耍,十日里仅有两三日去私塾。”
苏子谦赶上她:“你虽日日去私塾,却也只是听些兵法和故事。”
苏平涉叹气:“乱世之中,听些兵法才好。”
苏子谦刨根问底:“为何?”
苏平涉脚步不停,一脸正经地道:“儒学论道有何用?你看那白鹤先生博古论今,跟着大人物做事,最后却又有什么好下场?”
她拍了拍苏子谦的肩:“况且北面战事吃紧,这火虽烧不到咱们,却也能看到大多数女儿都逃不了上了战场的命运。运气好些,混个百夫长,活个三年五年,运气差些,上战场首日便要呜呼哀哉。”
苏子谦不懂:“这有何关系?”
苏平涉意味深长地一笑:“那营帐里头最安全的,可不就是军师吗。”
苏子谦竟认真地想了想,说道:“可是,阿涉,你是庶民,尚不是士之阶层,又哪里有安坐营帐之权?”
苏子谦惆怅起来:“若说战场拼杀,你又疏于习武,白费了天生神力。”
文不成武不就的苏平涉:“.….”
“我们区区小镇,哪有世外高人让我拜师学艺。”她拍了拍苏子谦的脑袋:“年纪轻轻,莫要一天思虑国家大事。”
抛开她不切实际的幻想不谈,苏平涉倒是真觉那围魏救赵、暗度陈仓的弯弯绕绕有趣至极。
可是苏平涉再清楚不过,她的兴致不过是纸上谈兵。
她只是一介小镇出身的庶民,有幸出生在一个破落偏僻以至战火懒于燃烧的地方。她连私塾都不敢逃,遑论拎起刀剑夺人性命了。
苏镇背靠重重深山,与传说中的夷人过度毗邻,位于南朝西北角落,下属于淮孝侯治理已百年多。
多想无益,任它外头东西南北风吹遍,只要不刮进西北这边的小山头便好。苏平涉边走边想着。
途经百味食肆门口,苏平涉身形一转,躲在苏子谦身侧,向里偷瞄。
苏子谦转头:“阿涉,你身长于我,我挡不住你的。”
苏平涉没看到人,正过身来:“咳咳。”随后光明正大地走入福顺食肆。
福顺食肆掌柜苏辕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眉开眼笑道:“哟,阿涉来了。”
二人坐下,苏福顺端上一碟酥合丸,上去闲聊:“今日塾假?”
苏平涉点了点头。
苏福顺擦了擦眼角,“掌柜我甚是感动,阿涉得闲便来我这边,叫人怎生面对隔壁友邻啊。”
苏平涉:“……”
苏平涉:“福顺掌柜您莫偷笑。”
一旁苏子谦却不管她们闲聊,只盯着盘中沾着糖霜色泽金黄的糯米丸子,埋头苦吃,丸中漏出核桃、花生与葡萄干,香气扑鼻。
苏平涉拉了拉苏子谦的衣角:“克制些,否则回去你娘还要责备于我。”
苏子谦头也不抬:“唔……”
苏平涉不再抬头,而是抬起瓷杯饮茶,食肆中众人的谈天之声渐渐入耳。
“这几日我那西平县的丈人竟来投奔我,当年我嫁儿子到百里外,没成想有生之年还能见他一面,哈哈哈。”吴木匠拿着碗酒,与对面包子铺的老陈碰了碰碗。
“啥?你那亲家不是牧数十牦牛,又蓄十几马匹吗?”
“嗐,最近乱得很……她们那边贴着南义的边界,糟了池鱼之殃。”
“最近这风声……”
“咱们升斗小民……”
“是啊,那些大人们……”
窸窸窣窣的话语声传入耳中,苏平涉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突然,耳中传来包子铺老陈的声音:“啊,申时将至,我得回去帮我家那口子的忙了。”
苏平涉浑身一个激灵。
“糟了!娘又该训我了!”
她站起身,顺手提起身旁的苏子谦,放下几文钱,急急忙忙拉着他向店外窜。
苏子谦:“等等,我先吃完这块……”
“下次再带你来!”
一出店门,苏平涉直直撞上了一对灼灼的目光。
苏平涉之母苏铜。
苏铜手上还提着一把红着的铁斧,眼神泛着寒光,盯住苏平涉牵着苏子谦袖子的手。
苏平涉的手仿佛被那把烧红的铁斧烫了一下,倏地松开。
苏子谦状似懵懂地看向苏铜:“娘……”
苏铜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拉住他粗声道:“阿谦阿谦,早告诉你莫天天跟苏五味家的老幺混在一起,过几年待嫁谁敢娶你。嗐,要不是你爹走得早,也轮不到我来教你这些……”
苏平涉趁这当口偷偷溜走,然方行至百味食肆门口,便看到苏五味倚在门边,对着她露出一个友好和平的笑。
苏平涉试探着露出一个笑容:“娘……”
“你苏缶姨方才在福顺食肆看见你了。”苏五味瞬间收了笑容:“阿涉,又拿你爹给你的银子供给苏福顺,明日的柴你去劈哦。”
说罢,店里传来一声呼喊:“苏五味!莫欺负阿涉!”
“阿语,平涉她空有一身力气没处使,况且这回她可是让我逮着了——”
谢语叹道:“你可罢了,家里两个要么远嫁了人,要么出门经商在外,一年见不着一次,也就阿涉还在身边……”
苏五味跳了几步回到店里,有几分街边流氓的味道。
苏平涉注视着苏五味一蹦一跳的背影,顷刻便悟了为何苏铜一贯不喜自己。
龙生龙,凤生凤,苏五味的女儿作不得什么儒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