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

    近日他们两人一起找西郊沟渠堵塞的原因,除了商贩占道经营,达官显贵也喜逾尺建居,挤压街道沟渠比商贩尤甚。

    别人不知,他还不清楚呢?她不禁想起先前那位说做做表面功夫,也不禁想起谢郢说因为最众多最显眼所以最廉价,她只觉得这个世界真是荒诞得很,人人都喜欢信口雌黄。

    “高门显贵处尚用尽心机投机取巧,也要挣得一尺一寸,别说他们了。只要有利益,就会有投机者。人人都可能陷入投机的漩涡。”

    她早已不再看他,而是盯着街道上一个步履匆匆的人影,他仍是背着一个包袱,带着顶厚重的帽子。

    “而这,往往会是毁灭的开始。”

    黄棋拿捏不准她的意思,这会见她要走,如蒙大赦,边擦汗边毕恭毕敬地与她拜别。

    时间还早,纪玘一会还打算去茶楼听戏,不想这么快回家,于是一拐弯,去了内城的棋盘街闲逛来打发时间。

    距离她上次来棋盘街已经六七年了,这里的商贩一个熟面孔都不再有了。她还记得街角原本有个馄饨铺,现在却变成了一个颇有规模生意红火的熟肉店,店内小二扯着嗓子高喊今日熟肉便宜特出。

    她踌躇着离开这里,又恰巧看见不远处浩浩汤汤去建新坊的匠人。

    她倏然想到那天那个逆流而行的年轻人说的话,新坊那处原本是帝丘尚无居所的流浪人的盘踞之地,逢赴北将士战胜凯旋,于是圣上特下敕令,命工部的人在此地建坊,以贺战胜。

    既被钦定,旧地的贫穷和肮脏正被拼命抹杀,皇家圣恩由此彰显。

    可惜……

    可惜再怎么高大上,总有蛛丝马迹证明它过去的低劣不堪。过去,怎么会这般轻易就被抹杀呢?

    目之所及,纪玘看到几片荷叶,似乎正渐渐枯萎,也将被遗弃,她突然不想看到他们枯败消失。

    “莲藕、菱角、莲蓬、鸡头米,郎君要点什么?”看着走向前的俊俏公子,商贩殷切道。

    “花,可卖?”纪玘指向一旁的竹篓,回道。

    “卖,卖。郎君有眼光,这荷花都是我大清早从积水潭采来的。”积水潭盛产荷花,早些年只供皇家和位高的士大夫赏玩,后来,世情推移,才渐渐向帝丘普通士大夫开放。如今新帝即位,便下令原只供士大夫等做官人等观赏的景点向平民开放,曰“与民同乐”,以抚慰多年战争的创伤。只是,承受多年战争袭扰的人们远在西北,与帝丘的百姓或者说任何一个人都没甚关系,反倒催生了很多产业,也算是有所裨益了。

    纪玘了然一笑,收敛神思,又道:“一旁的枯荷,您能否一起卖我?”竹篓旁有几朵荷叶已经枯萎,作蜷缩状。本不到荷叶自然枯萎的季节,只因脱水时间过长,荷叶才早早萎缩。

    “新鲜的荷叶也有不少呢?郎君这是何必?”

    “无妨。”

    见这郎君执着,商贩也不好再劝。

    这一团花叶太多,纪玘便把新鲜的荷花分给沿街嬉闹的孩子,抱着几片枯荷便要离开。

    夕阳将他怀里的翠绿的枯荷镀了一层金边,竟添了几分诡异的生机。

    她索性拿起一片枯荷追着夕阳观望了起来。

    霞光透过它的经脉和叶肉投射进纪玘微眯着的眼,宛若细碎星光浮跃在他浅色的瞳孔上,那里像漩涡般卷进周围的美景,让时间都好像忘记了流逝。然她眼眸底色却是冰冷至极,那里渐渐浮现出极致的不屑和讥讽,像一把利刃划破世人眼中温润的外表,割裂至极。

    口中吐出的话更是冰冷无比:“昨日黄花,还能翻起风浪吗?”

    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个熟悉的面孔,最终定格在乔生辰拿着包裹的样子,昨日的试探使她早已清楚这里面是一把把银子,而他一日日赶赴的地方正是南面的赌场。

    投机者,如何能置身事外呢?

    她眸色莫测,执荷的手往上探去,将整片花叶缓缓拢在手中,一瞬收紧,徐徐地挼弄起来。

    花叶被揉搓出汁水,汁液渐渐浸绿他的手心和五指指缝。只可惜,荷叶并不新鲜,要不然鲜绿的汁水定会迸溅四射,沿着她的指缝缓缓流下,就像……血。

    她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脸上满是淡淡的愉悦与满足,可并不沉浸其中,就像个斗兽场中的局外人般看着猎物被自己的狗一下子咬断脖颈,只能汩汩流血可怜地伏在地上乖乖等死。

    她放下手里的荷叶,正要把这群垃圾全都扔掉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一个不太熟悉的熟人的面孔浮现在他眼前。

    她一面抚平那片被□□得尽是皱痕的荷叶,把它放在那群荷叶下,一面带上适当惊讶的神情循声望去。

    “纪兄弟,纪兄弟?”待看到她的脸,秦以轩语气几乎肯定,“果真是你。你何时回京城的?听说你回家丁忧三年,如今可是期限已到?”

    言罢又觉冒昧,正要开口,便听得他道:“正是,朝廷征召,才来此任职。”

    纪玘这方回答了,才得以与秦以轩身旁的马车里注视两人已久的人点头致意。

    他的脸半掩在马车里,侧脸线条利落,此时在夕阳的照耀下显得柔和很多。哪怕身在闹市,眉宇间却并无烦躁之色,反而温润谦和,是经年积累的沉稳与蕴藉。

    很容易就让人想起那句“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所谓端方君子,举世无双。

    这样的人,哪怕看着他的身影,也觉得无比安心。

    “你,何时回来的?”他看向纪玘。

    两目相对,平静无波。

    “半月前。”这时间不长也不短。

    “如今在何处任职?”这句是秦以轩问的。

    “工部都水司。”

    原来如此,这不是二人的势力范围,怪不得一点消息都没听到。

    “你也着实低调了些,要不是你,西北哪这么容易收复……”

    周应淮平静的扫了周围一眼,忍不住打断:“你是打算这个地方这个时间叙旧吗?”

    他说这话时,语气冷淡平静,似乎只作提示,可是身上久居高位的气质却给人一种莫名的威压。这话显然是对秦以轩说的,不过他倒是浑然不觉,亦未体会到周应淮话中的深意。

    倒是纪玘目光闪烁了下,不动声色地环视了周围。

    他一看周围熙攘的人群,实实在在的在大街上,确实不合适,加上通济桥马上就要封桥宵禁了,二人还要去汀兰水榭赏景呢。

    “瞧我,”秦以轩一拍脑门,“差点都忘了今日是和应淮去右岸赏景。不如纪兄弟,你与我们一起去吧。”

    车行此处,他突然瞧上了街上摆的金石,便跳下去买了起来。原本买了就走,没承想遇见了老朋友。

    “不必了,良宵一刻,两位大人且行吧。”纪玘委婉回绝,也知他们只是邀请以作礼貌。

    这方秦以轩跳上马车,三人点头告别。

    马车正要朝着熙攘的通济桥出发时,纪玘不知想起什么,转身叫住。

    “等等。”她收拢怀中的枯荷,心中泛起别样的涟漪。随后对两人扬起一个格外真挚的笑容,几分异样的兴奋藏匿其中,不易为人察觉:“今日得逢故人,我真的很开心,改日定然登门造访,还请两位大人不要嫌弃。今日小玘也没什么准备,便把这几片枯荷送给两位大人。”

    言罢便要将枯荷递给近窗旁的周应淮。

    这话的作派,秦以轩差点以为纪玘这几天跟着官场的那些老油条学坏了呢!

    偏偏送的是枯荷!嗯……很好。

    秦以轩有些哭笑不得。

    他当然没什么,不过周应淮,好歹算是大靖九卿之一通政司的最高长官——周通政使啊。

    小辈拿荷叶送堂堂通政使大人,是有些惊世骇俗哈。为了防止二人的脸上都挂不住,他连忙打圆场。

    “枯荷好啊。稼轩先生的词,‘枯荷难睡鸭,疏雨暗池塘。’”言罢又觉得怪怪的,还未细思,另外两句已然脱口而出,“‘旧欢新梦里,闲处却思量。’”

    辛稼轩的词多豪爽,这首难得的婉约词却寄托了词人对恋人的忆别和深深思念之情。

    配上眼前伊人手执枯荷相送,君自磬折受而载之之景,竟有几分绵绵情意。

    听了这话,周应淮微微一顿,接过荷叶,随即回眸瞥了他一眼。

    秦以轩自觉失礼,连忙歉然道:“是我随口一说,词不达意了。纪兄弟莫怪。谁让我没读过几年书,就去西北了,不及你与应淮文武双全。”

    他说得坦然,没有半点难为情抑或自惭形秽。

    然后突然想起什么,才补充道:“哦对,枯荷傲骨嘛。有心了,纪兄弟。”言罢又恢复那方雅痞的模样。

    纪玘自他道歉便一直淡笑不语,示无妨。

    马车沿着热闹的街道一路向前,纪玘隔着街上熙攘的人群与他们背道而行。

    就当马车转过街角消失在这条街时,纪玘停住脚步,朝着他们的方向微微侧首,唇角上勾,露出一抹森冷的笑容。

    哪有什么枯荷傲骨的深意。只不过,枯荷就该送故人,过去的事也该由现存的故人亲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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