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明亮，太阳终于把它的光芒浇注进来。
二月的天尚冷，新鲜香洌的空气令那些脸孔打了个冷战，不过也给他们带去欢愉，忍不住站起追求自由的天地与芬芳，却对上姬酒酒直勾勾的眼睛。
按耐住，慢慢向后退去。
陈瞻，老鬼亦醒来，抬头环望坠入弱水的鬼子，但见鬼子如枯死的莲的枝叶一般矗立着，朝阳铺盖，把水面照的一片橙亮。
它们，都是为他们所杀。猛的一种寒意从脚底升起并透过四肢迅速传遍全身。若它们不是鬼子，这种假设是不成立的。可即便如此，度过了凶险的一夜，现在看时，内心竟无法平静。
身后传来异动，是看清他们摇晃的身体和苍白面孔后作出的选择。
一种半球型的刀被陈瞻接在手上。一片死一样的沉寂，陈瞻慢慢转身，带血的长剑闪出蹭亮的光，映射在发刀之人的眼里。那人的眼竟也接得住这剑光，狠狠地看着陈瞻，姬酒酒，老鬼三人。可在陈瞻的注视下，那人的眼败下阵来，额头渗出汗珠，不知是怕的还是恨，嘴角抽了一下。
刀旋过那人的头顶，“碰”地一声刺入崖壁。
“不想跟它们一个下场就滚。”
脸孔睁大了眼，从极度的恐惧中缓过来。
“不要给他骗了！这种小恩小惠我们不稀罕！我们，要离开这里！”一道沙哑的声音在面孔里缓缓升起，“看到了吗，那光的地方，就差一点了，联合起来踏过他们的尸体，冲出归墟！不要怕，不要被他们迷惑，看清他们身上的伤口了吗？我们不是没有胜算啊？”
极力地蛊惑，双眼盈满对尘世的贪婪，眼圈和嘴角的直纹都乖张地弯起来，看起来真像个魔鬼。
鼓动奏效了。
脸孔一个个地走来。
最先交手的脸孔，被陈瞻按住脖颈取了性命，第二个，第三个，很快，剩下的脸孔竟也止步。
正当时，只见乾，兑，离，震，坎，艮，坤方向漫起遮天紫雾，并沉沉压来。又有狂风大作，吹沙走石。
那些脸孔惊惧地抬头望，四肢软了下去，瑟缩着，不由倒退。
弱水拍击，浪碎如银。
老鬼和陈瞻快速相望一眼，将眼光眺出去。
有银根长的雨落下。
一会崖壁便被浇得光滑瓦亮，像涂抹了一层油。
那悬崖，密林出现了许多异兽。
“梼杌，朱厌，饕餮，穷奇，大鲲，帝江，夫诸，嘲风，庆忌…… ”老鬼念出来，眸色幽深。
“赤红之炎火，夺命之雷泽，蚀骨之弱水，裂身之剑冢，幽暗之鬼林，窒息之雾霭，都不能令尔消弭，心之所向，当万夫莫以挡！况老伤之类而！来吧！来吧！撕碎他们，撕碎他们！”
那面孔咬牙切齿而极具兴乐。
“把你的大嘴给我闭上！”老鬼一把把那面孔抓过来提起，“你再蛊惑，我就把你从这里扔下去，让弱水先腐了你的骨！”老鬼眼中似能喷火，把脸孔掷在地上。老鬼动用了他的纹咒，那脸孔后知后觉地恍悟过来，可怜兮兮地团在角落。
它们向陈瞻，老鬼，姬酒酒掠来，要将他们踏在身下。
陈瞻和姬酒酒被攻到崖边，危在旦夕，老鬼离崖边虽有一段距离，但也快了。
手掌撑着刀，一点一点地抬起，动符文，裂帝江。
“当初便知你们未必有臣服之心，今日便怨不得我！”只见老鬼周身泛出混沌纹咒，只听得一声声哀鸣震响归墟。
“老鬼，你竟动用你的混沌纹咒，是想同归于尽吗？”大鲲又惊又怒道。
“我的混沌纹咒与我心魂相接，不到万不得已，我岂会动用？若你等不去，今日，这里，就是你我的藏身之地！”
纹咒是一种契咒，是老鬼下在它们身上的。当年老鬼与陈瞻定归墟时，他便知道它们的臣服是假，蛰伏伺机反咬是真。
脸孔听到这里，简直恨死了老鬼。
又恨又惜命。
陈瞻和姬酒酒扶住老鬼，老鬼放开他们的手，一步步走前，喝道：“你们退还是不退！”
一望无边的紫色云幕低垂着，就这样，双方僵持起来。诸兽不退，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种巨大的担忧深深地攫住老鬼。可他绝不能叫它们瞧出，这是关乎性命之事，关乎他的老友，还有他的主人。
这样的信念叫老鬼撑了下去。
诸兽暴发了一声大吼，其嘶声直插夜空，震得八方之地晃动不已，并在空中回荡。
“老鬼！”群兽发出嘶嘶的声音，眼睛吊起，愤怒地湿了眼眶，一步步朝后退去。
群兽在退了，老鬼才发出一声喘息，脊背的骨肉也放松下来。
汗水湿透老鬼背部的衣衫，他竟有些站立不稳。
姬酒酒和陈瞻将他牢牢地扶住，相看时，三人眼中都带了泪光。
一道金色的光芒照亮了他们的脸，那光从紫色的云幕中垂下，直照进底下的弱水。
不是什么光，是仙门的八卦符印，这会遮蔽了云幕，沉沉降下。
老鬼和陈瞻的眼眸近乎撕裂，已没了任何的控制力或意志力，凄凉地从崖端倒退下来。一抹白色的袖影映进他们的眼睛，随着视线的移动，显出更大的篇幅来，不是白色的了，显出了斑斑血迹。
一滴泪从她的脸庞悄然滑落，顺着下巴流下。
命运真是一个魔鬼，一旦发现并抓住了人们所在意之事，便将其中的满心希冀当作玩物，反复□□，使之身心惧碎。
“完了，完了。”那只蛊惑人心的面孔在一片金光中睁大了眼，既而用双手遮住脸，喃喃自语。
不光面孔，还有诸兽，都在绝望地等着，等着那八卦符印降下。
归墟所有的生灵都听到了他们末日的脚步声！八卦符印降下，轰鸣而响，直击地底深处，并横荡整个归墟！
惨叫声弥漫了归墟大壑，甚至要破壑而出。如果外面的诸仙门能听到，是否能听出那声音里痛苦的哀嚎，或者听到声音里的忏悔，从而生出怜悯呢？
可惜诸仙门听不到，在归墟的外面他们已在商量了，商量如何补救归墟的裂口。为了万无一失，他们谁都没有离开。
归墟壑外，沈丹青伫立崖边，眼光望出去，想起多年前死去的龍蛭，什么沉重地压在他的胸口，难以明晰。
“风烟满夕阳，这样的风景竟在一场惊险后出现。”身后传来声响，沈丹青转过身，只见明棠道人走过来。
“天生万物，却良莠不齐，为护美好之物，你我仙门当犯杀劫。”那低音，如大风缓吹，消散在风里，凭添几多寂寥。
“作恶之人，加以引导也可向善。真希望有朝一日这里的生灵也有这样的机会。”沈丹青诉说道。
“若是为恶不可改，该当如何？”
“除之。”
明棠道人满意一笑，转身望远方夕阳，悠悠道：“实现这样的愿望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一步之差，便不得功成。”
“道人是何意？”沈丹青问道。明棠道人却不再言语，舒扶尘走到一边坐下了。
此次来此地的只有距归墟较近的玄圃棠，南畔，玄都柳谢二氏，以及昆仑仙门，想来一切都是注定。
清晨到来了，从裂口透进朝霞的光辉，那光辉丝丝投注在他们身上，脸上。一会这些生灵竟也渐渐醒来。
“不是血涂大阵。”陈瞻喘息道，眼中透着一股无法掌握自身命运的悲凉和恨。
他向裂口方向走去。
“仙门就在外面！”老鬼呼喊。
“别人要我死我就得死，别人允我生我才能活！这样不能自主的生命又有什么伟大的意义！老鬼，你感受到了吗？女娲石的灵力……他们要将我们永远困在这里！千余年的光阴，我已经受够了啊！”
陈瞻站在崖边，背老鬼而立。老鬼紧紧盯住陈瞻，感受到一股沉寂的势力将他笼罩起来，一时间他竟不知他要做什么，只觉得他离自己的世界越来越远。
“死狐狸，你要做什么？”老鬼担心地看着陈瞻。
只见陈瞻飞身而上，在空中盘腿而坐，闭上双眼。但见蓝色火焰状的印记在陈瞻的的额上生出，一片耀眼的蓝色光芒，向那裂口方向荡去。
归墟壑外女娲石颤了一颤，明棠道人，柳元子，谢纯真，沈丹青不由相看一眼，加注灵力，将女娲石送往裂口。
眼见女娲石就要降下，群兽，那些人暴发了一阵巨大的骚动。很可怕，他们疯了一样如潮水似的向那裂口飞去。
陈瞻睁开了眼睛，望着天边不断飞往裂口的群兽，脸孔，长舒了口气。
无数的剑从震地剑冢飞来，在天边如砍瓜削菜一样穿过群兽，脸孔的身体。落下来的，伤痕累累，被盯在崖石或地表，成为新的剑冢。
流血，喘息，奋力地抵抗，满身痛苦和哀嚎，令归墟壑外念动剑诀的仙门弟子心乱如麻，剑阵的威力已不如先前。
“老鬼，就是现在！”
“老狐狸，原谅我不能跟你出归墟了。为了离开这里，竟将跟我们一样的诸兽当作了垫脚石，我们可以与诸兽厮杀，但是老狐狸啊，我们绝不能利用它们……”
“老鬼，你无需愧疚，这一切是我陈瞻做的。快，快跟我离开这里！”
他们做着无声的交流。
老鬼不再看陈瞻了，只见他将姬酒酒推到了天空，送到陈瞻身边。
“主人，你不要难过。去见他吧，老鬼知道他与您定有非常的亲密关系，虽然老鬼不知道你们的关系是不是与主人和你母亲一样，可老鬼看得出来，那个人在您心中的分量。忘记今天的杀戮吧，自在一些。老鬼相信，终有一日，主人您啊，会带我重归桃源。”
姬酒酒摇了摇头，她不知道老鬼所说的有一日是何日，她只知道今日之后她会有自由，老鬼却再没有了。
“主人，你不要哭……”老鬼亦流下泪水。“您问过我，芊是什么。芊是这里所有生灵的善念，她是无法离开的，而我也割舍不下她……所以主人，请心安一些。”
陈瞻转过头，带姬酒酒飞出裂缝。
“陈瞻太子，在外面请帮我照看我主人！”归墟大壑里响着老鬼的声音。
女娲石彻底降下，整个归墟又陷入了一片昏暗，再没有了光明，也没有了早春的花香。
老鬼牵着芊的手，走入密林，走进了海棠花林。
三日后，姬酒酒在边春山醒来。扶身后树站起，放眼望去，只见了一片泠洌山景，那山的背阴处，积雪尚未化去，薄薄地压在几朵迎春花的花蕊上。
迎春花谢过了，意味着温暖的春天就要来了。
远处山石后的一株大桃花树，已在抽着芽了。
“老鬼相信，终有一日，主人您啊，会带我重归桃源。”望那桃树，姬酒酒想起老鬼，不由一阵难过。身后草丛传来簌簌声响，转过身只见了两团毛绒绒的物什，在草丛里露出眼睛，好奇地看她右臂处的龙爪。它们，看上去像大葱的花。
姬酒酒想起小蘑菇，紧跟着那人的脸便出现在眼前。
“你醒了。”只见陈瞻迎面走来。姬酒酒嗯了声，问陈瞻道：“这是哪里？”“这里是边春山，你的伤好些了吧。”姬酒酒点了点头，道：“多谢你救我。”陈瞻亦点了点头，望那九重天阙道：“我们都是有事要做的人，便在这里别过。”姬酒酒看陈瞻离开，待他走远也下边春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