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川，紫薇园。

    姬明月已守了三日，这日黄昏，终于捱不住起身到外间小睡。

    琴诗诗扶姬明月坐好，许是下雨又值黄昏，紫薇园煞是好看。只听姬明月道：“诗诗，你把窗户开一点，我想看看。”琴诗诗担心道：“会不会着了凉，您的身子……”姬明月摇了摇头，道：“没关系。”窗子开了些，只见窗外紫薇花片片飞舞，静静倾洒了满地。琴诗诗不由道：“好美的黄昏，您看那紫薇花！”姬明月当然也看见了，微微笑，手抚上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琴诗诗看见，关心道：“您想玉蓬真君了，您放心，真君一定会在您生产之前回来的。”紫薇花树簌簌作响，花瓣纷纷飘落。姬明月望着，眼中浮现一股忧伤。

    仙门的檄文早已送来，她的丈夫推拒了，可他却有更重要的事做。

    他去了锁妖塔。

    “你怎么可以利用她，她唤我姑姑，也会唤你一声姑父，她，也是你的亲人！”

    “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吗？你给了琴诗诗鳞片，让她第一时间告诉你酒酒的下落，连你，连你也想剜她身上的金丹吗？”

    “明月，你说的没有错，我是想取她身上的金丹。我应龙一族被囚这么多年，我不能再等了。明月，你相信我，我不会让酒酒受苦，用完之后，我会将金丹还给她。”

    “当年酒酒被围杀时，你去了锁妖塔，现在酒酒再一次要被仙门杀，你还要去锁妖塔，还要剜她身上的金丹，纪云卿，这一切都是天意，你明不明白，你救不出他们！”

    玉蓬真君到底取出了姬酒酒身上的金丹，临走时与姬明月道：“仙门的人进涂山去了，我已隐去她身上的烛龙气息，他们不会找到这儿，我去去就回。”

    十月夺丹，她未能尽一份力，如今害得她也被剜去金丹，姬明月如何不心碎如刀绞！

    里面传来了咳嗽声。姬明月“倏”地睁开眼，顾不得身子沉重，大步往里面走。只见姬明月坐得艰难，努力伏低身子，手抚着姬酒酒苍白的面容，轻轻唤：“酒酒，酒酒……”姬酒酒眉头蹙紧，一会儿朦朦醒过来。眼前是一片隐隐的紫色帐顶，再接着模模糊糊瞧见人影，慢慢的，看清了姬明月的脸，却不敢相信，觉得是自己做了梦。

    姬酒酒不说话。

    姬明月望着，直掉眼泪。姬酒酒伸手给姬明月擦，手触到真实的姬明月，知道自己是真的看见了姑姑，一时间眼泪顺着眼角滚出来，坐起，一把抱住了姬明月：“姑姑，华莲死了，他死了。他们，挖了姥姥他们的墓……”姬明月流泪道：“姑姑知道，姑姑都知道……姑姑，愧对你。”

    “酒酒听话，你才刚醒，再睡一会……”姬明月扶姬酒酒重新躺下。

    屋里点了安神香，姬酒酒渐渐睡实了。等她再醒来时，已是第三日的清晨。

    窗外有花影随风摇曳。

    夜露降在庭院的草叶上，晶莹剔透。整个庭院，整个颍川都飘着轻柔的乳白色雾霭。

    姬酒酒走到外间，一眼看见了姬明月，只见她在小塌上睡着，一只手放在小腹上，秀眉时而蹙紧。

    姬酒酒这样站着，看着她仅剩的唯一亲人，怔怔流泪。见姬明月要醒了，姬酒酒急忙转过身擦干眼泪，走上前扶住就要起来的姬明月，道：“姑姑，你躺着。”姬明月欠起身，见姬酒酒虽容颜憔悴，倒不像几日前那般，稍稍宽慰了些。姬酒酒道：“是玉蓬真君的孩子吗？”姬明月点了点头，道：“他去了锁妖塔。”姬酒酒好似没听见，依在姬明月腿边，说话道：“姑姑的孩子会是男孩还是女孩？”姬明月道：“酒酒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再受不住，道：“酒酒，你怪姑姑吧。你的金丹被云卿取走了……”姬酒酒听了，摇了摇头道：“我不怪姑姑。姑姑留我于此，只怕会牵累姑姑。”“傻孩子，又说傻话，这里也是酒酒的家。”姬酒酒听着，眼底湿润了。

    因想到什么，忙起了身，道：“姑姑，你快躺着。”姬明月微微笑道：“无碍的。”携姬酒酒的手一起坐着。坐一会，姬明月身上不受用，姬酒酒扶她回房休息。

    姬酒酒看姬明月睡下，起了身，关上门，悄悄至了外面。

    只见园中一夜风雨，千红落地。虽为春时，冷雨盖下，瞬息便也冷净。

    姬酒酒走到廊上来，看了一会，正待要走，只听一个声音道：“姑娘，请留步！”姬酒酒转过身，见是琴诗诗停下来等她。琴诗诗赶上来，上下瞧姬酒酒，惊奇道：“姑娘，你都好了？”姬酒酒道：“都好了。”又道：“谢谢你。”琴诗诗道：“姑娘不必言谢，只求你不怪我就好。”说罢，道：“今日我是特来向明月仙子辞别的。方才见她身上不好，就不扰她了，便请姑娘代我向仙子说一声。”

    姬酒酒送琴诗诗出了紫薇园，停住步。琴诗诗晓得是她身上龙爪之故，转身道：“姑娘请回，告辞了。”姬酒酒见琴诗诗走了，往回走，走到园中，这时唿喇喇一片风响，吹落好些花瓣，姬酒酒看着，呆呆想：“我真的该留在这儿吗？”满园林叶潇潇，姬酒酒四面环看，一阵心悸，扶住了一廊柱。眼前有脚步走近，姬酒酒抬起头，只见了一个挽髻飘须的人。那人看向姬酒酒身上龙爪，道：“想不到，烛应二龙后人会在此处相逢。”姬酒酒看他道：“你是……”那人哈哈笑：“你就不觉得我像什么人吗？”姬酒酒思忖道：“你是老鬼的哥哥扶光？”那人道：“正是扶光，俗名李显。”姬酒酒听他真的是老鬼的哥哥，急忙道：“老鬼在归墟大壑，你可以救他吗？”李显道：“难得你有心还记得他……只是，我救不了他。”姬酒酒渴望他能救老鬼的希望死去了，他们不再讲老鬼的事。

    李显道：“不知姬嬛今后有何打算？”姬酒酒摇头道：“我不知道……”像一个迷涂的人，因种种顾虑，不能与至亲的人说，只能向一个外人开口：“我从归墟回来，去找华莲……可我再找不到他了，他给王凤的妹妹杀害了。我想杀了王眉，可我没有杀她……”“你，还想杀她吗？”姬酒酒不回答，过了好一会只听她道：“杀了她，有什么用，我想……同他一起。”李显听了，劝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只听姬酒酒幽幽道：“我还要去找江宗菩，不会这样就死了。”姬酒酒说死，就如说一件寻常事。

    李显轻叹了一声，说道：“我知道了。你要做的事你都很清楚，只是你唯独忘了一个人，忘了你姑姑，更没想到她会救你到颍川来。”姬酒酒点了点头，道：“先生以为我该如何？”李显沉默了一下，道：“若你离开，你姑姑一定会很难过，也会去找你。若与仙门相遇，岂不更遭。既然云卿公子已暂封你烛龙气息，你何不留下，待公子回来再做打算？”姬酒酒想李显的话，又不放心道：“真的可以留在这儿吗？”眼前花影颤极，一股风吹来，不光是姬酒酒，就是李显也不由环望。

    无风了，花盛开。

    玉蓬真君已去了五六日。

    姬明月嘴上不说，心里却记挂。这日晚收到玉蓬真君信报：“一切皆安，勿念勿怪。”姬明月见了信，宽了些心，回信道：“日日盼君归。”玉蓬真君收到姬明月回信，轻笑出声：“明月……明月，等我带父亲归来，我们一家就团圆了。”

    姬酒酒陪姬明月在园子走，短短几日，只见园中春时已过，转为夏节，花木愈发葱茏。

    外面长街，一片熙攘，姬酒酒连细小的说话声都能听到。

    “酒酒，怎么了？”姬明月问道。姬酒酒摇头，微微笑：“一个孩子打了坏人。”姬明月听了，拉姬酒酒的手疼爱道：“酒酒，不用一直看，这样会耗你许多心神。”姬酒酒道：“姑姑你放心，我没事。”扶姬明月走。忽然停下脚步，显出困惑来。“阿长……”姬明月听姬酒酒说了阿长两个字，道：“阿长，是那孩子的名字吗？”姬酒酒道：“恩，那个人应该是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我在蛮荒十山里见过，她是龙族里的人。”“龙族里的人？”“嗯，姑姑认识龙族里的人吗？”姬明月道：“何止认识，我未离开天宫时，我们同侍灵霄殿。”“他们是犯了什么错吗？”姬明月看姬酒酒，想起那日灵霄殿四海龙王伏在灵霄阶下之事，叹了叹道：“天心难测……”姬酒酒瞧出其中的伤怀之意，道：“姑姑，我们不说它了。走了这么久，我扶你到前面亭台歇歇脚吧。”姬明月笑道：“嗯，我们到前面去，那湖里的金鱼你还没见过呢。”说着姑侄到亭中来。

    清风习习，薇平湖湖面平静而美丽，鱼游波中，使人一见便生可爱。

    姬明月希望姬酒酒能往前走。

    见到鱼儿，姬酒酒果然笑了。

    姬酒酒，是个容易满足的人。

    姬明月和姬酒酒有小半日都在园里。姬酒酒担心姬明月累着扶她往紫薇园来，剩下的时日她们也都在一起。

    那些悲伤似乎短暂地不见了，终不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