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卷

    又是这样的一个深秋,寒风萧瑟,草木凋零。前几日绵绵地下了几日的雨,空气里是枯枝败叶糜烂的腐味,带了阴冷的湿气钻进骨髓。

    今日无阳,天色晦暗,明明还是晨间,屋子里头却燃起了香烛。

    茶馆朴旧的大门坏了根栓,似个油尽灯枯的垂暮病人,歪斜地倚在墙上。里头燃着厚重的檀香,与空气里的潮败味混在一起,闻得人心口堵闷。

    店小二心不在焉地守在雅间前,偌大个茶室里只有雅间里头那一位客人。好在里头那位并不招呼人,他尚且还能时不时地走到店外探头张望。

    门口乌泱泱地围满了人,与店里的冷清截然不同。所有人都聚在一起,冲着一个方向,千百张面孔里有鄙夷、厌恶、痛快、怨恨,却无一人敢出声。

    “怎么样了?阴平王殿下说话了吗?”店小二心都被外头偷了去,忍不住好奇,逮着路人就问。

    “没呢,午时三刻施以绞刑,如今才巳时。”那人回。

    沈清衍静静坐在雅间的窗台旁,身姿如松,目光冷冷清清地透过花窗的缝隙,落在不远处的刑台上。

    刑台正中跪着一个人,那人被毫不客气地压着双臂,抵在冰冷的地上。上头还有雨后肮脏的泥水,浸透了他的双腿衣袍,好似在他洁白的囚衣上作了张浓墨重彩的泼墨图。

    只是哪怕被强压着跪地,精瘦的脊背却仍旧挺直。

    他低着头,发髻早已松散,碎发零零散散地垂下来,轻柔地盖在他闭着的双目上。

    他面色安稳,饶是在狱中关了这么久,仍容色照人,只有抿着的唇微微发白。一张桃花玉面,是巫山拢雾的引诱,是朗月清风的高洁,独不见即将赴死颓唐落魄。

    真是不够让人解恨呐,都落到如此境遇了,还不见半分狼狈。

    沈清衍目光微冷。

    案上那壶上好的白毫银针放了好几个时辰,他倒了一杯捏在手里,起先灼热滚烫毫无知觉,如今冰凉刺骨也毫不在意,一口就囫囵咽下去了。

    沈清衍兀自想起了去年的这个时候,那时一切都还在正轨,本该有条不紊地继续下去。

    可自从有了他,仅仅一年之隔,却见世事变迁,物是人非。

    没关系。

    等他死了,一切就又可以回到正轨了。

    人只要生了期待,那冷秋寒风就是来年的春日,昏暗天色就是前夜的黎明,草木腐味就是蜕变的新生。

    沈清衍的脸色渐渐温和,眉目舒缓。

    高堂前的熏香又落了一层灰,剩下的香不过小指长,火星仍不休地往下蔓延。

    红灰两色,一色生,一色死。

    那人只剩一盏茶的时间。

    “小二,换壶热茶。”

    沈清衍眉目舒展,一双眸子温润如水,里头透出几分愉悦。

    “诶。”小二听见有人招呼,连忙缩回脑袋,将魂从外头收了回来,匆匆赶去。

    沈清衍拎起茶壶,正作势要递给他,却听见外头一阵喧闹,似油锅里泼了盆水,突然炸开了花。

    “你看!那……那不是……”

    “她怎么穿成这样?”

    “这不是平阳公主吗?”

    沈清衍听到这称呼心头一紧,眼皮直跳,猛地扶案而起。

    那小二还没接住茶壶,便见面前人不知是畏惧什么,双手瘫软颤抖,根本拿不住东西。眼看着茶壶随着“哗”的一声脆响,碎了一地,大半壶茶将他的衣袍浸了个透彻,他却僵了一般没有半点反应。

    远处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空无一人的街头。

    她一己之身在千百人的对面,肩背单薄,面色纸一般,没有一丝血色,仿佛风吹一吹就能倒。只着一身素净的白衣,雾鬓云鬟,没簪半只珠钗,乌发在寒风中被吹起,似溪边扶风细柳不堪一折。

    沈清衍心似被一只利爪死死掐着,心头顶了千斤秤砣般快要窒息,浑身进了万年寒冰那样恶寒,凛冽的冰锥生刺进脊骨,控制不住地发颤。

    他通红的眼睛里,映出远处摇摇欲坠的人,在所有人的惊呼之下俯身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

    李知月撑着身子起身,额顶顿时泛红,可见用力之大。

    她迈一步,又干脆地跪地,再叩首。

    她在众人或窥伺,或冷眼,或调笑的目光下,一步一叩首。

    所有人心思各异,却又不约而同地默默让出一条道。

    李知月远远望着台上那人。

    他清瘦了许多,脖颈间脉络清晰可见。

    他想赴死。

    哪怕她如今来救他,他还是紧紧闭着眼,头也不抬,甚至看也没有看她一眼。

    “谢珩。”她轻声唤他。

    他长睫颤动,显然是醒着的,却不肯睁眼。

    李知月不需要他回应。

    她只想告诉他,他做的那些事不是没有意义的。

    “乾坤朗朗,天昭日明,我与天理,都不会让你孤身一人。”

    她知道,所以她来了。

    坐在高堂上的男人一副鎏金面具挡了半张面,露出来的两只眼睛像兽眼一般幽深晦涩,看到她来,冷笑着起身走至台前,居高临下问:“不知本王的好妹妹来,可是陪本王一同看这桀贪骜诈的畜生受刑的?”

    李知月跪在台下,不知疼痛地再叩首,螓额已皮开肉绽,猩红的血液自额头划过眉眼脸颊,看得人心惊肉跳。

    “臣请求与谢珩同罪。”

    她声音朗朗传进所有人耳中,像一颗石子惊起千层浪,怔得在座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李缜讥讽地挑起嘴角。

    他的好妹妹,不以皇族,不以贵女,却以臣子的身份去保下他的仇人。

    好啊。好啊。

    “你可知道他犯的是何等重罪?”李缜眼神阴冷。

    李知月面色冷然,毫不避退道:“他无罪。”

    “他无罪?”李缜嗤笑,俯身蹲下,掐着她的下颌,直面她,“贪污灾款,勾结逆党,设计重臣,谋害皇嗣,桩桩件件,哪样不是他的罪?”

    李知月目光似剑一般剜着他,眸中含恨,字字铿锵道:“是与不是,你比我清楚。”

    “呵。”李缜用力撇开手,近乎要将人推倒,转身坐回堂下太师椅,扬声道:“谢珩是我大昭最大的蛀虫,贪赃枉法,不配其位,视民如草芥。你想救他,也问问在座这么多双眼睛同不同意。”

    “不同意!”

    “谢珩该死!”

    “处死谢珩!替雅州百姓报仇!”

    “……”

    台下声音震耳,千人之呼声水涨船高,喊得人振聋发聩。这呼喊势如山倒,里头掺着因同胞逝世而更情绪激昂的怒气,亦有积恨已久的怨气。

    台上的人置之罔闻,仿佛这些人争论的不是他的生死一般,仍旧安安静静地低着头。

    李知月眼眶发红,用力咬得唇上泛白,迫使声音正常对着那人喊:“谢珩,你说话!”

    你说啊,把你所做的全部说出来。

    告诉底下这些人,保护他们的是你,为他们谋福的是你,想助贫民入仕的也是你。

    “你说出来,你说出来我就有办法救你。”她控制不住地带了哭腔,声音颤抖。

    他一言不发,像一块冷冰冰的雕塑,看得李知月的心一寸一寸地掉进漆黑的冰窖里。

    “皇妹,你可看清了?谢珩自认罪孽深重,辩无可辩,你还在做什么呢?”李缜心满意足,高兴地看着这一出好戏鼓起了掌,笑着嘲讽她。

    李知月并不理会他,困兽一般红着眼死死盯着谢珩,大喊:“你说话!谢珩!你说话!”

    她滚烫的泪从眼角划过,混着面上的血渍,滚烫地烙在地面上,留下鲜红的印记。

    她哭着对他喊:“你说啊!你不要死!你不要选择死!你死了我会恨你!我会永远恨你!”

    李缜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对苦命鸳鸯的戏码,心头畅快无比。

    他的仇报得淋漓尽致,惹得他大悦。

    虽说戏码不错,但他并没有太多耐心看下去,他更想看着他憎恨的那人废物一般,毫无还手之力地死在他面前。

    他的手伸进牌筒,将谢珩那支捻出来,握在手里。

    “不要……”李知月看着他握住牌子,心头涌上绝望的恐惧,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冰封了似的,寒凉发颤。

    那块牌子从李缜手上脱出,在她的目光下稳稳地落在地上,是无常来索命的信号。

    李知月张了张嘴,却发现发不出一点声。

    好像周遭一切都是在戏台上,而她走马观花,仿佛不是局中人,眼睁睁地看着有折翼的飞鸟高悬于空中。

    有人叫好,有人怒骂,但她好像听不见了一般,耳朵里没一句完整的话。

    她只看着周围人的面上是各种各样的笑,高兴笑、解气笑、看戏笑,各式各样的笑声洪水一般,全部涌进她的脑子里,吵得她头疼欲裂。

    她看着这荒唐的世道,望着这些丑恶的脸,注视着高台上那只飞鸟,胸口一闷,涌上一股腥甜从嘴角溢出来。

    她撑不住了。

    闭上眼睛,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好像有人抱住了她,好像有人在喊她,好像有人在说对不起。

    不重要了。

    她做了个好久,好久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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