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花残果小,枝头尚未凋零的花瓣枯瘦而合拢着,裹不住刚显出身量的稚嫩青果。

    余晖穿窗而过,落在暖阁的美人榻上。明暗交界处散乱地摆放着绣篮,那刺目的红盖头还没来得及从绣绷拆下。上面圆润饱满的颗颗青梅穿插在龙凤团纹的四角,绣工精细巧致,正是杨书玉连夜挑灯绣成的。

    青梅成熟时,穿红嫁竹郎。

    那些对未来美好的期许再次浮上心头,意识刚恢复清明的杨书玉陡然意识到一件事。

    原来她真的回到出嫁前两个月,眼前再熟悉的景象并不是她饮恨而终所产生的幻觉!

    嘶——

    锐利的剪子突然从盖头正中央的龙凤团纹刺入,顺着红绸的纹路,轻而易举地将其撕裂成两半。这方寓意两位新人幼时相伴,少时重逢的红盖头,就这样被杨书玉毁了。

    没有任何的迟疑。

    “昨晚小姐点灯熬到五更才绣好的,是哪里绣错了吗?好好的,怎么就给绞坏了?”

    槐枝捧着热水进来伺候杨书玉洗漱,正巧看见这一幕。

    她惋惜地拿起绣绷细细打量,这盖头是按图纸设计好的花样一针一线绣制的,就连最繁杂的凤凰都没有一羽绣错,灵动得不像是只出现在传说中的瑞兽。

    “婚期马上就要到了,小姐还打算给姑爷绣腰带,若是重绣一方盖头怕是来不及了……”

    “若来不及,那便不绣了。”

    软糯含娇的江南腔调响起,打断了槐枝的话头,强势的喝止声倒因其腔调而像是娇嗔地在耍性子。

    毫无预兆涌出的怒意让槐枝错愕不已,却听杨书玉追问道:“爹爹呢?”

    “老爷应邀去梁大人府上做客,眼下便要宵禁,老爷怕是明日才归。”

    槐枝这才琢磨过来,原来日前准姑爷为去参加诗集而推迟了小姐的踏春之约,杨书玉自然心里不痛快,这是在闹小脾气要同老爷告那他那贤侄的状呢!

    “明日?那可不成!”

    上一世杨书玉可等不到杨伯安兴尽归家,她只记得那时自己正满心欢喜地为林自初绣制婚服腰带上的翠竹,家丁突然来报杨伯安被钦差大臣治罪,廷杖重伤垂危的消息,进而杨府走向加速覆灭的道路。

    “快去快去,让家丁快马加鞭,赶在宵禁前把爹爹请回来!”

    杨书玉极力掩饰着不安,磕磕巴巴吩咐道:“就说,就说我昨晚着了风寒,高热不退,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她欲往床榻去,却突然回身将软塌上的绣篮塞到槐枝手里:“爹爹说的对,哪用得到我亲自捣腾这些?全撤走,以后再也不准出现在我面前!”

    “这……是。”面对一反常态的杨书玉,槐枝不敢多嘴亦不敢过多揣测。

    毕竟装病诓杨伯安回府这样的荒唐事,饶是对娇蛮任性的杨书玉来说,也是破天荒头一遭。

    通知前院家丁快马去梁府送信后,槐枝又依照杨书玉的吩咐拿来不少滚烫的汤婆子放在厚棉被中。

    乍暖还寒的梅雨季本就湿热难耐,杨书玉如此捂着自己,竟将瓷净无暇的面庞生生捂出潮红来。她额上浸出的点点汗珠,更是让娇柔的少女添上几分病态,见而怜之。

    乱中有序的脚步声渐近,笨重而匆忙。杨书玉做戏做全套,眉头学着微微蹙起。

    “囡囡醒醒,是爹回来了。”宽大的手掌将将覆上杨书玉的额头,杨伯安便惊呼道,“怎么这么烫!”

    “爹,我没事,一帖药下肚发发汗就好。”杨书玉佯装吃力去握那双被岁月雕琢过的手,经过汤婆子的温热,她的素手着实把杨伯安烫了个激灵。

    “不成,马上遣人去城外请葛神医来!”

    “都到宵禁的时候了,爹执意要将葛神医请来,难免不会麻烦梁大人通融。”杨书玉拽住着急转身离开的杨伯安,“爹爹不是最讨厌欠人情吗?府中既有医侍看护,明早再麻烦葛神医过来也是一样的。”

    见杨伯安关心则乱,连高热一夜不治会成傻子都没反应过来,她便试探道:“今日宴会上,梁大人又同爹爹说出资修建堤坝的事吗?”

    “筑堤背后是各方势力利益勾结,绝非我们商贾人家能参与的,稍不留心就会沦为权贵博弈的筹码。” 杨伯安的脸上写满担忧,“但南方洪涝受灾,粮仓少粮,他让杨商供粮赈灾倒也在情理之中……”

    “万万不可!”杨书玉否决得太快,又无法将前世种种脱口而出,便忙跟着解释道,“这次灾情百年难遇,去岁大旱,庄稼减产,各地粮仓中仍是往年的陈粮。今年南方大规模洪涝又影响春种,为避免秋收无粒可收的场面,朝廷定会重视此次赈灾,是不会让地方官员主导的。”

    前世正是因为杨伯安与梁含私自达成赈灾采买协议,而被卷入震惊朝野的江陵贪墨案中,杨家也由此走向覆灭。

    “爹爹仁善,想要救济灾民也该等钦差大臣到了再说……树大招风,杨家真的不能先于朝廷开始行动。”她继而小心翼翼地追问,“爹爹如此为难,不会已经答应梁大人了吧?”

    “原还在商量其中细节,这不是听到囡囡病倒,老爹我啊,是什么也顾不上啰!”杨伯安含笑轻拍她的手以示安抚。

    “不说这些糟心事了,囡囡猜我在宴席上遇见了谁?”

    得知杨伯安没有入梁含设下的圈套,杨书玉高悬的心便放回肚子里,开始心不在焉地散漫回话:“是哪家郎君能入爹爹的眼?”

    杨伯安见她毫无兴致,故意逗趣道:“是林家幺子,你的自初哥哥。”

    “爹爹再取笑我,我便不理你了!”杨书玉没来由地来了脾气。

    “怎么婚期将近,囡囡反倒知羞了?”杨伯安自顾自地笑出声,又很有眼力见地在杨书玉发怒前收起那不正经的调笑神情。

    他仔细观察着杨书玉是不是因为病重而没有兴致听趣,却见她蹙着眉头朝里翻了个身,竟对林自初的事情全然不在意。

    砰砰——

    短促而有力的两声叩门声传来,顿时吸引房中两人的注意力。杨书玉半回身望着房门,眉头越蹙越紧,脑海里已闪过那只扶在门钹上的手。骨节分明,修长细腻,最是善书一手流动舒展的行楷。

    “阿玉,我已命人熬了退热散来,让我进去瞧瞧你,可好?”

    门外传来杨书玉再熟悉不过的呼唤声,温声细语中带着急迫,林自初的关怀备至能勾着人往深渊中坠。

    以至于前世直到杨书玉被覆上盖头送进洞房前,她一直坚信她倾心相待的郎君是她值得托付一生的好儿郎。

    可当盖头被粗暴地挑开时,她才如梦初醒。利剑入腹,所带来的疼痛在她心灵震动面前不值一提。火光贪婪地吞噬整座杨府映红天际,红绸染上热血竟比旭日还要刺目。

    原来,红色是可以千姿百态的。

    咽气前一刻,她终于听清来人带到的话。

    “江陵杨府,通敌卖国,摄政王下旨抄没,灭其满门!”

    回想起这些,杨书玉羞愧难当,自己居然从未疑心过林自初会是虚情假意,不疑有他地在杨伯安被牵连进贪墨案后将整个杨府托付于他!

    原来林自初宣称为保杨家而断腕求生的大半家业,被他直接充进北凉国库,是她信赖不疑的未婚夫君诚心奉上的。

    原来她在洞房花烛夜苦坐到天明,等来的却是被抄家官兵掀起那方盖头,是她倾心爱慕的郎君因事情败露,闻风而逃导致的。

    原来富可敌国的杨家一夜倾倒,人畜老幼无一幸免于火场,是她幼时相伴,少时重逢的竹马精心算计杨家财库的恶果。

    “我不要见他!”

    杨书玉无比坚定的神情和语气,让杨伯安察觉到她不是简单的置气。饶是心生疑窦,杨伯安也没有追问什么,为她盖好棉被后便亲自出去将人打发走。

    “阿玉同我置气,万不可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门外的声音愈发焦急,林自初颀长的影子映在窗麻纸上,似要夺门而入。

    可杨书玉面朝里躺着,目光沉沉,没有应答。

    “你不肯见我,那便依你。”碗勺碰响,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林自初像是将托盘胡乱塞到别处。

    “我不进去惹你生厌,你且让人端药进去,唯有见你将汤药喝尽,我才安心!”

    林自初鲜少用这种没有商讨余地的口吻同杨书玉说话,亦或是她先前从未留意过这些细节。她不应答,门外的人竟当她默许了。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轻而稳健的步子由远渐近。

    杨书玉不耐烦地支起身子,头也不回地吩咐道:“槐枝,你将汤药搁在桌上便出去复命吧。将门外的人都遣走,谁都别来打搅我。”

    脑中千思万绪,她真的需要清静的环境去复盘前世杨家覆灭的前因后果!

    托盘被人干脆地放在桌面上,碗勺相互碰撞只发出利落的一声,而后却没有传来槐枝或其他下人回话,亦或是转身离开的脚步声。

    正当杨书玉心生疑惑时,只听她身后传来低沉而浑厚的陌生男音。

    “气息平稳,手足有力,我瞧杨小姐不像是病了的样子。”

    杨书玉赫然回头,猛地对上那双锐利而冶艳的双眸,竟有一瞬的手足无措。

    很快,她回过神来质问对方:“你是谁?女儿闺阁,你怎可踏足!”

    目光慌乱地扫过门口,在对方无波幽深的目光中,她迅速琢磨过来,不可置信道:“是爹爹许你进来的?”

    话音未落,杨书玉就瞥见杨伯安甩掉了什么麻烦,匆忙地掩门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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