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蓝觉

    虞城、建康、越城,这三座底蕴深厚的千古名城,本可以三足鼎立之势成为江左一带最璀璨的星辰。

    虽说三百多年前一场虞城之战令虞城彻底成了一座充满亡灵的死城,也让相邻的越城不复往日荣辉,但在这三百年间,随着南方的迅速发展,随着世族大量南迁,江左则第一次取代中原成为最富庶的地域,同时也成为南朝的财赋重地与政治中心。建康与越城都以文化繁荣、经济富庶著称。

    可在虞城大门被打开之后,一切都变了。

    建康成了一座人人谈之色变的人间炼狱,就连相邻的越城,也是人人自危惶惶不安,生怕城门鱼殃,株根牵连。

    越城大街上,是从未有过的冷清,行人匆匆寥寥,街铺零丁。

    也是,但凡能有个避难之所的,都选择离这是非之地越远越好。无奈只能留在城中的那些人,也只能翘首盼望着建康之中的情形能有所好转。

    世人唯恐它变成另一座虞城。

    此时城的天边,还微卷着些霞红的云彩,映着朝霞的越城,似乎变得与以往有些不同,天空赤紫交辉,瞬息万变。

    起初,它只是东方透出来的一点霞光,但很快,城的四面八方都被漫天的霞光所笼罩,灰蒙蒙的城色一下子变得通亮起来,整座城恍如一颗被霞云包裹着的流光溢彩的宝石,在暗沉的大地上熠熠生辉。

    而天地的交界处,偶而或有一闪闪发光的小彩点由远而近的飞跃而来,再一看,霞云之中竟有万鸟来朝,带着高歌的鸣音,在清露之中盘旋。

    漫天的祥瑞之兆,令越城中人为之震惊。

    却不知青鸟盘旋之下的前朝旧宫越王宫,此刻正透出一抹前所未有的生气。

    空置了几百年的越王宫,里面正在发生匪夷所思的一幕,枯黄的草叶正在一点点恢复青绿色,佝偻的老柳抽出了新芽,落败的花树转眼繁花似锦,沉寂的池水开始有了流动的姿态,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小鼠转眼间像是有了重获新生的力量......

    这一切,全都源自于宫中那具沉睡了几百年的身体。

    这一刻,他缓缓睁开了双眼。

    三百多年前,他用自己最后的神力换取了太子殿下的性命之后神魂便已消散,却没想到还有一缕不成熟的灵识残留在这世间,宿进了唐凌体内。

    唐凌所经历的一切,他都知道,唐凌所不知道的,他也都记得。

    曾经的一幕幕,浮世的千千万万张脸孔,那些或背道而驰的或不约而同的事情,一时间全都涌上脑海,睡了这么久,他却觉得身心俱疲。

    五色石的光芒在他颅顶源源不断的滋养着他这副身躯,那是舞阳在冰岛为他取来的。

    身下这副冰棺,也是舞阳耗尽心力自昆仑山下搬来的。

    蓝觉心中隐隐一动,他原以为他给舞阳的是一条新的生命,一个新的开始,却没想到自己带给他的,只有这世间无尽的苦楚。

    他自棺中走出,来到这越王宫中。

    这座壮丽的宫殿,已然被风霜侵蚀,腐朽得厉害,不少地方已经显露出颓败的痕迹,旧瓦青砖上,大片大片的墨绿色正肆无忌惮的到处蔓延。但除了废旧感,这里的院墙倒还干净,也没有荒废许久之后的古怪味道,每一样陈设,都跟三百多年前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知道不是太子不想修葺,而是太子想要自己一睁开眼就能看到原来的样子,一切都还跟原来一样,越王宫没有变,太子也没有变。

    而现实,外面的世界却已是天翻地覆。

    越城与建康不过一河之隔。如今城中一半的人都已拖家带口踏上逃离之路。

    只有蓝觉,还一步步的靠近建康。

    看着他的背影,不少人觉得奇怪。

    如今谁人不知建康城里的境况,怎么还有傻子往里面去?

    “喂!”

    有人喝住蓝觉。

    “不知道京城之中发生了甚么吗?”但看蓝觉一脸平静的神色,想来的确不知,是以又道,“别再往前走了,建康封城了,都封了很久了。”

    蓝觉听这声音耳熟,回头望去,果然是贾大胆,当初那个将唐凌厚葬的人。

    贾大胆坐在马车上,身后车厢里载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包裹。他曾对唐凌絮絮叨叨的说过,近日道上往来接的最多的活儿,就是给邻近建康又想出去暂避风头的那些人拉车。

    他这会儿正坐在马车上等一对年轻夫妻,隔着老远就注意到蓝觉了,也可以说是被蓝觉身上那股平静又从容的气场给吸引了。

    贾大胆不禁问道:“你是甚么人?”

    蓝觉浅浅的道:“故人~”

    贾大胆看他还要往前走,便自马车上跳下来,挡在他面前:“不管你是来看望甚么故人,都等等再说吧,那城里的人都得了种怪病,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了。”

    蓝觉的目光扫过他腰间,他腰间跨着一把大刀,雕了一点花纹但还不如不雕的粗糙的木制刀鞘令它看上去格外滑稽。

    贾大胆也注意到了蓝觉的目光,咳了咳道:“这刀鞘,坏了,刚换的。你是觉得有甚么问题么?”当初用它来刨完坟之后,那刀鞘就不能再用了。

    话音刚落,建康城的城门上方就传来一阵慎人的怪笑。

    二人抬首望去,只见建康城的城墙上,悬腿坐着一道佝偻人影,那人几乎已是一具腐烂的行尸走肉,只隐约能看出点儿人形,身体上全是一个个窟窿,如莲蓬那般大小的窟窿眼,密密麻麻的布满身体各个部位,好似一只骰子精。

    贾大胆靠近去瞅了瞅,这不瞅不要紧,一瞅可要死了。原来那人的身体里,长出的竟然是铜钱!

    贾大胆吓得一跌,因为他看出来,那城墙上不人不鬼的怪物,竟是他的老熟人陈贵。

    只见那厮的指尖不断地扣着身体里的铜钱,在他身侧,垒起了几摞铜钱柱,每一枚都沾着血,下面的血已经干涸变的乌黑,上面的新鲜猩红,一道道血流下来,将那铜钱柱沾染的血腥可怕。

    不过,那陈老爷自己就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嘴里还咯咯咯的直笑着:“又是一枚铜钱,又是一枚铜钱哈哈哈!”

    陈老爷傻呵呵的,似乎已完全失去了意志,全身的肉都散发出一种血淋淋的腐臭味儿,令贾大胆不禁作呕,也不禁叹息:“没想到那死胖子死到临头了,还惦记着钱。”

    就在这叹息之间,砰然一声巨响。

    贾大胆张眼望去,陈老爷已在自己面前砸成了一滩血肉饼......

    身前耸入云天的巨大的城门里灌出一道风来,吹在贾大胆脸上,贾大胆不由得浑身一激灵。那是恐惧,一种能慢慢的沁入骨髓深处让人脊背发凉的恐惧。

    “你看,天就要塌了。”贾大胆深深仰望着建康城阴云笼罩的上空,同身边的蓝觉说道,“你若想离开,我可以载你离开。”

    身边无人响应。

    此时蓝觉的身影,已经在护城河的那边,融在城门巨大的阴影之中,浅色的蓝衫随风扬起,墨发款款而动,周身微微闪着光泽,身姿飘渺,不涴尘埃。

    有那么一瞬,贾大胆望着他的背影,竟不敢生出亵渎之心,只能卑微的仰视,如同仰视那轮日月般。

    “这人,究竟是谁。”

    贾大胆心里冒出这样一个奇怪的想法。() ()

    那对夫妻见贾大胆傻傻的站在路中央望着建康城的城门,喊了他几声。

    贾大胆回过神来,忙把着腰间的佩刀大步回到马车上。

    出行的夫人钻进了车厢,看见贾大胆搁在车厢里头的那把刀鞘,便道:“哟,这刀鞘不是好好的么,为何不用?”

    “呵呵,这刀鞘呀不经用,就刨了个......”贾大胆自那位夫人手中接过来一看,便傻眼了,之前这刀鞘明明已经快断成两截,但现在却是完好无损,甚至还闪着锃亮的光泽,像是一把崭新的刀鞘。

    贾大胆抱着这刀鞘,震惊之余,抬眼望向那漆黑的建康城门以及那道渐渐消失在城门后头的身影,嘴角扬起了一抹微笑,随后驾起马车,调转马头,扬长而去。

    建康城,在欲望的无限滋生下沦为了地狱一般的存在。

    城中民生凋敝,满目疮痍,一场大火没能将这城唤醒,反而令它越来越沦陷其中。

    死尸不计其数,活着的人甚至都沿街搭起了木柴,将死去的亲人以火焚化,给那些肉身以最后的安置。

    一团又一团的火堆,在街上连绵成一片火海。

    “人死如灯灭,生前惨不忍睹,形貌不佳,不如就化灰散去。”

    城里听不见哭声,或说是麻木,又或者他们的心,已彻底被欲望占据,在戾气的作用下,任何痛痒在他们身上都会淡化。

    诚如贾大胆所说,如今活在这建康之中的,都已经是完全化为欲望的怪兽,他们个个神志不清,已然不知道甚么是害怕,也不知道各自的样子多么奇怪,他们不惧生死,只一昧的追求着自身的欲望,在欲海中无限沉沦。

    整条大街犹如地狱黄泉一般凄凉,大街上的每个人,他们的目光都一样,浑浊中透着浓烈的欲望气息。

    都用奇异的目光打量着蓝觉,那到底是人还是怪物。

    “快来看啊?这是个甚么东西?”

    有人用粗粝难听的声音大叫着,其他人立马都簇拥到蓝觉身边。

    “嘿嘿嘿,城中这么多怪人怪物,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

    一个身形娇小如猴但却已看不出是男是女的怪人趁着蓝觉不注意,便迫不及待的跳上了蓝觉的肩头,用爪子扒开了他的衣领,又翻了翻他的袖口。

    旋即“小猴子”惊讶的发现,这竟是个人,一个正常人?!

    “人哎?!这是人!!!”

    众人闻言,纷纷一拥而上,他们好似已不记得人长甚么样子了。已全然忘了他们曾经的模样。

    “让我看看,人有我好看吗?”一个下巴尖尖眼睛铜铃般大、皮肤死白、四肢修长的女子扑过来。

    那张脸离得极近,仔仔细细的盯着他,像是要在蓝觉脸上看出个洞来。

    “哟,这幅皮囊真是不错,不过,我觉得还是不及我万分之一!”那女子的手,抚摸在自己的身体上。

    众人看见,这女子的身体,腿,和四肢,都是拼接而成的。

    她搜罗了这城中最迷人的一张脸,最完美的一双腿,最漂亮的一双手,最傲人的一对胸,并将其拼接在自己身上,整个人看上去恐怖至极,但在场之人却为其高呼。

    为她的挑逗而高呼。

    “别怕,像我们一样多好,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只管我们想要的就行了。这世间也总有你想要的东西,哈哈。”

    女子趴在蓝觉肩头,好看的指甲的滑过他的脸颊。

    众人如群魔乱舞,跟着手舞足蹈起来。

    “不过,人怎么可能没有欲望呢?!”

    众人突然安静下来。

    不断有怪物凑上前来,围着蓝觉打转,是人就不可能没有欲望的吧。

    “我看啊,他想要的东西一定很微小很可笑,若他变成了怪,也一定很弱小得像蚂蚁一般,我们走路可得小心着点儿,别一不留神儿把他给踩死了。嘻嘻。”

    “不不不,那可不一定,越是像他这样的人,心中的欲望越是深沉,要我说他一定可以变成比巨臂怪和双面怪更厉害的怪物,没准到时候我们还都要听他的话呢。”

    “......”

    这些人说甚么做甚么,对蓝觉却丝毫没有影响,他的脚步并没有停留。

    他走到哪儿,那些怪物就跟到哪儿。

    直跟到皇宫大门外,那些人才止住了步伐。

    其实宫门外已无人把守,所有守卫都已撤回宫内,但还是无人敢靠近此地。

    皇宫乃天子之地,自有一股可平四海、震江河的庄严肃穆的威慑力。

    然如今的南朝已是强弩之末,国运势微。一旦这真龙之气完全溃散,这外面的怪物定然不再畏惧皇宫,届时,这座金灿灿的皇宫怕是会被夷为平地。

    皇宫之中空荡荡的,走在宽阔的广场上,四周是高低起伏如波澜般壮阔的琉璃金瓦,重檐屋顶,同台基,白玉砖,金梁柱,殿的四角高高翘起,优美得像四只展翅欲飞的燕子。精致的角楼,斜长的阴影矗立在广场正中,整座皇宫显得神秘而安静。

    深深宫邸,透露着不寻常的安静。

    他自去太极殿中取出枯木龙吟。

    待走出太极殿外,突然间,四面八方涌出来无数的弓箭手,密密麻麻的闪着银光的箭矢全都对准着他的脑袋。

    随后,茫茫寒光之中,走出一道熟悉的身影,见到蓝觉,眼底一怔,似乎被蓝觉身上的气场给震慑,又或许是被这个毫无病症的人给惊讶到了,总之震惊之色溢于言表,但这抹异样在他脸上也是转瞬即逝。

    小皇帝病重后,常常神智不清,皇宫内外事务,均由鹤公公一手操持,如今的鹤公公,可谓是位高权重,大权独揽。

    见来人身上似有一股不寻常的气息,鹤公公先是笑了笑,随后道:“不知来者何人,可知擅闯皇宫乃是死罪。”

    蓝觉语气平平的道:“鹤公公,当皇帝的感觉如何~”

    鹤公公眉头一低,知来者不善。

    他盯着蓝觉手中那把琴道:“你这贼人,好大的胆子。擅闯皇宫不说,还胆敢自太极殿公然盗取枯木龙吟,你可知这枯木龙吟为何物?!来人,给我拿下!”

    鹤公公一声令下,金灿灿的太极殿内一时万箭齐发,羽箭如牛毛细雨一般,嗖嗖地划破长空,就要将这胡乱闯入皇宫的人射成一只人形刺猬。

    然而那密密层层的羽箭,在距离蓝觉丈处,忽然停了下来。

    透过那密不透风的缝隙,鹤公公似乎瞧见那羽箭都被他周身那堵强大气场给挡住,而那人站在箭阵中心,却是八风不动,深邃的眼眸如一汪古泉般沉静。

    鹤公公不禁跌退一步,喝令道:“射!!给我射死他!”

    蓝觉脸上似乎出现怒意,他一抬手,竟将那四面八方的羽箭全都化为了齑粉。

    一时间,太极殿外所有人不敢再轻举妄动。

    其中那些身披玄衣头戴玄铁面具的弓箭手便是由曾经的冰岛送入宫中的,他们身怀大能,却也被蓝觉身上那股强盛的灵气所震慑。

    而鹤公公脸上也终于露出一丝惧意:“你究竟是甚么人?”

    就在这时,广场上传来一阵银铃般的嬉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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