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跑路要收拾细软，打点包袱。

    笑死，他连细软都没有，就一身衣服，一双鞋，穿着就跑，对那茅草屋半点不怀念。

    结果一掏兜，嘶，铜钱落那儿了。

    心中顿时无限悔意上涌。

    念着破财消灾，破财消灾。

    他一路踏着泥泞狂奔，尽往小路暗径里去，装束已是一夜间完成了文明人到野蛮人的退化。

    这一身腱子肉真不是白练的，他健步如飞，心跳越来越快，渐渐失去了快要溺死的惶恐，只觉眼前豁然一新，跑出了新天地，跑出了死地，跑出了新人生，在猎猎夜风中得到一种平静。

    千里共婵娟，月色溶溶，无论是此间月还是从前月，半点不偏私，给予所有夜行者脉脉辉光。他借得此光，攀丘越林，走到遍体生寒，脚底发疼。

    不知跑了多久，直至天蒙蒙亮，他喘着气大脱力，来到一处小溪流，颤颤地扶着被溪水冲刷得亮澄澄的石头，头低下，啜饮了一口凉水。

    余光里瞧见一点流离的暗红，那诡谲的暗红色妖异之光在林间一闪而逝，惊得他翻身跃起。

    不知何时起，他背后站了一位拄拐背篓的老爷爷，那流离的暗红，竟是他苍白衰老的指甲上褪色的朱红丹蔻。

    杨彪瞳孔地震。

    陌生的老爷爷望着他未干透的，全贴着身子的破旧衣衫，又望了眼溪流，好似明白了什么，他一双老眼里透出怜惜之色：

    “好可怜的男娃，不如到我家里坐坐，去去寒，烤烤火，喝口热汤，这要是冻毁了以后不能跟妻主一起生娃了可咋办啊。”

    本来兴起的一点警惕之心，在这句乡音醇厚的好可怜的男娃里尽去了。自动忽略了后半句。

    他也觉得自己太可怜了！

    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他感动得热泪盈眶，你还真别说，这可是他自从穿越到这破女尊古代之后，遇见的第一份纯粹的善意。果然还是男人知道男人的苦。

    “你还年轻，仗着几分嫩相，许是不以为然。可爷爷走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都多，多听爷爷的话，总不会害了你的。”

    多听几句之后不行了，杨彪听得脑子突突，暗道这男的絮叨又多管闲事，但好赖是一副热心肠，对他也做不了什么坏事。

    太想找个地儿生火烤烤了，杨彪只顾点头称谢，只求他赶快领着他走。

    互通了姓名，得知老头叫许招妹，家里亲属死光了，二十年前结过亲，还有点克妻，妻主早死，不招人待见，这才一人住在这生僻林间附近，只求能长留此地，闲来有空便能去为他妻主守墓扫墓。

    这是一种赎罪守贞的自我放逐。

    杨彪暗自揣测，心里有些看他不起。

    见他像孤寡老人一样，不需问便把自己的生活像跳蚤一样都抖落出来了。

    许招妹笑眯眯地：“俺是来上山捡柴的，上次拾嘚少，做梦梦见俺妻主点我不知道心疼自己，别冻死在山上了，只好出来再弄点回去……”似是触景生情，神情复杂，忽然唉了一声，道：“家里没有女人是这样的，连个心疼男人的人都没得。”

    杨彪只觉浑身发毛，指头紧扣上树干，才抑制住那种感觉，还不太习惯他们女尊男人的气质。

    寒风凛冽，吹得他懒得张口，先前到杨彪说自己来处的时候，老头看着溪流活水源头来处，笑得一切尽在不言中。摆摆手让他别讲了，无外乎是意中人不要他了，他寻死觅活投河了，意外生还之类的怨男事。

    杨彪把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都低头走路，老头也没看见，他便破罐子破摔了，冷声哼哼，说，“嗯，是的。”

    全靠许老头脑补，少了他一番费脑子的解释。

    走到天大亮了，就到了徐招妹的木屋，四方结构，接着新出的日光，瞧见木料订得牢靠但发旧，一看就住得有年头了。

    打开“吱呀”的木门，东西不多，但生活用具一应俱全，比起外头冷风砭骨，屋内温暖得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徐招妹的丹蔻乍一看是挺吓人，但人怪好的，说带他来喝热的烤烤火，真没骗他。

    蘑菇汤入喉，杨彪四肢百骸里的寒意便缓缓下去了，脚也又有了知觉，手虚虚靠着灶火，这才有了点活着的感觉。

    杨彪简直感激涕零，都想纳头就拜，把许招妹当作再生父母了。

    不过也就想想。看这木屋，冬天下雪不晓得得多冻人，他才没兴趣在这久待尽孝。

    口头上还是：“许爷此番恩情，杨彪没齿难忘，若有来世，愿结环衔草相报！”

    给没出过泽郡，就在旁边几个村待过，还没资格上学的许招妹听得不好意思了。

    “你是大家里的贵男吧，听着就不像本地的。”

    困意袭来，不知昏晓，杨彪听得模糊，反应都钝了几层，连打了几个哈欠，装傻看着他。

    许招妹善解人意，说：“不嫌的话，里屋有被，杨小娃你去睡睡吧。”

    杨彪也不跟他客气。进去找到床，翻身倒头就睡，也不管他吃完汤，取完暖都日上三竿了，作息一点都不古代。

    听见许招妹在外面洗洗刷刷，走来走去似是在翻找什么，作为一个男人的自信直觉让他觉得好心老头一个，有什么可怕的，还能翻了天不成，他蒙上被子睡得香甜。

    这一觉睡得绵长，直到有冰凉的东西抓住他的手脖，他昏昏然地抬起头，尚且半梦半醒。

    夜里灯烛摇曳，煌煌似鬼，把徐招妹的影子拉得无限长，那张曾有怜惜，看得渐渐习惯了的脸也变成了狰狞的面孔。

    他指甲艳红，仿若滴血，一双有力的鬼爪紧扣住他双腿。

    杨彪恍惚间以为自己来到了地府，要被索命去了，脚踝，脚趾传来一阵剧痛。

    他猛地醒了，怒喝道：“混账，你在干什么！”

    许招妹发出痴痴的笑声，“好男娃，爷爷正给你缠足呢，别乱动，疼就一小会，很快就好了。”

    “爷爷知道，你这样的容貌……活得很辛苦，爷爷会帮你，叫女人喜欢上你的。只是你得稍微吃上那么一点苦了。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