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10

    写于3年前,彼时20岁。

    我的家——那个陈旧腐朽、充满死亡和恐怖气息的地方,也许有什么魔力,让我只要住进那里就快活不起来。

    现在“命运”就把我关在家里哪儿也不能去,连学校都不能去,这样的奇事真的发生了!不知源头的一种毒株突然流行,使染上它的人类发热咳嗽、头晕恶心、浑身乏力、呼吸不畅,严重者可能休克致死。而且这种毒株传染性强,最安全的应对方法是让我们待在家里进行自我隔离,政策就那样安排了。

    于是我只能待在J市的家里上网课。我快被闷死了。我与母亲同住在一起,就在J市,在我小学时期搬进来的这所房子里,曾发生过的事实虽已远去,仍如阴影笼罩着我,我陷入杯弓蛇影的恐惧中不得安宁。我不想找她说话,甚至不想看见她,如果可以的话我要一天到晚待在我狭小的卧室里。已经上高中的弟弟不常回来,他们是寄宿制学校(我上大学的城市疫情严重,J市的疫情不严重,因此这儿的学校还能正常上课),父亲依旧不是一个眼熟的角色。万幸我们所在的这片地区疫情不算严重,母亲的工厂在正常开工,因此她有她的班要上,白日里我不容易见到她。

    有一个可怜的小家伙与我同病相怜,这件事要重头说起——

    我考上大学的那一年弟弟在上初中,这意味着九月一到,我要到外省去读大学,弟弟也将升入半封闭的寄宿制高中,家里很快要空了,母亲还要住在那里。父亲打算在家乡建一栋三层高的农村自建房,那段时间就频繁地带母亲回老家去。

    于是大一那年的寒假,我提着一大箱东西进家门时就被一只金灿灿的小东西拦了我的路。一条金色的臭烘烘的幼犬,不知道是比熊犬还是马尔济斯犬的混种,看着都像,也都不太像,而且它是金色的,蓬松的毛发纤长柔软,像一朵蒲公英!这朵蒲公英生气地朝我狂吠,冬天的我穿着很厚的羽绒服,手边又提着一个大箱子,在它的眼中赫然是一个庞然大物。我才知道母亲抱回来一条狗,听说我上大学后没多久就抱回来了,到了大一的寒假我才知道,我进了家门后才知道的。

    母亲挥手把它赶开,对我解释说:“我很久没给它洗了。”这条小狗让我想起早年间的自己。我乐呵呵地对弟弟说:“她找了件我们的替代品。”

    它五个月大的时候,在老家的一户人家里被我母亲一眼相中,抱回来了。那户亲戚换得了一封红包,母亲乐滋滋地抱着狗说这狗长得真漂亮,她赚了。这就开启了这条狗不幸的一生。

    果然是这样,今年大二的暑假回来时,我看它仍睡在纸壳子上,到了冬天也不过多垫了几件破旧的脏衣服。它没名字,家里没有一件它的玩具,而且母亲连狗厕所和尿布都不愿意买,它不会定点排尿和排便,母亲又因为它随地大小便而咒骂它。我问母亲有没有教过它定点排泄,母亲说没有。整间屋子全是狗的尿骚味,后来,幸好这乖孩子无师自通学会了去阳台拉大便,这令我好受了一点。母亲只给它买了狗粮、狗绳和狗的沐浴乳。它不吃狗粮时母亲就纵容地只喂它肉,我说应该给它吃一点蔬菜,母亲说:“反正它不会吃的。”我试着将蔬菜和水果塞进它的嘴里,它总往外吐,母亲就说:“我早就说过了。”我说:“那就只往它的碗里放蔬菜,不怕它不吃!”母亲说:“它饿死也不吃的。”确实是这样,当它要求碗里要有肉,可碗里只有狗粮时,它真的连续饿过两天,饿到吐胃酸也不肯吃一口。它只会在吃腻肉的时候吃狗粮。一条狗也被养坏了。

    我看那条狗绳还是崭新的,我问:“你怎么不带它出门走走?”母亲说:“我要上班。”

    母亲又说父亲在家的时候每天会带它出门走两圈,我无奈:“父亲在家的时候?父亲一年才在家几天呀?”我想象这条小狗来到我家拢共两年时间,它一直被关在家中。只有一个女人每天中午、晚上下班回来喂它一点饭;或者它会等着另一个男人周末回家歇一歇,一周只能见他两面(我弟弟很讨厌那条狗,也许因为我对弟弟说过“代替品”这三个字,他讨厌那条狗就像我讨厌他一样,这是没办法化解的,不要指望他对小狗有什么善举),但这个女人和那个男人一旦相遇总是不太平,也许他们吵架、打架,这条无辜的小狗就眼睁睁看着这一切。

    我对小羊羔说:“它真是太惨了!”它嘲笑我居然和一条狗有情感的共鸣。我问它我能给这可怜的小狗做些什么呢?小羊羔建议我来养这条狗,我说那不可能,我不愿给自己增加负担。它笑我假慈悲,它的嘴真是越来越贱。

    小狗常常趴在地板上叹气,一张狗脸居然清晰呈现出厌世的情绪,真不可思议!它敏感多疑、抑郁焦虑。这是一条可爱的,但明显能看出很不快活的小狗,我能理解了。我想反正我在家里上网课,趁此机会我可以训练这条狗。我给它买了狗厕所和玩具,可它对这些东西没有丝毫的兴趣,在我训练它定点上厕所的时候,我发现它居然吓得四腿发抖,我猜母亲肯定为它四处乱拉这事儿打过它。

    没多久我就放弃了,这小狗很迟钝,它也许很不聪明所以根本听不懂我的指令。母亲幸灾乐祸并表示果然不出她所料。我只能在它愁苦烦闷的时候摸摸它,偶尔捉着弟弟一起给它洗个澡,陪它在客厅里跑一跑。我只愿意做到这种程度。

    但我还是很喜欢它的,我欢迎它进我的房间多于母亲进我的房间。母亲会不管不顾地推门走进来,一屁股坐在我的床上,才正式聚焦于我的动作,看我正在做什么。我要是没在她推门那一刻吼她,她紧接着的一套行动如此顺理成章。

    我在画画,她看着我握着一支笔在连着电脑的另一个屏幕上涂涂画画,她惊讶地走到我身边看我的操作:“这是什么机器,很高科技呀,多少钱买的?”

    我说:“数位屏,我自己买的。”

    “我之前看你用的不是这种,你之前用的是一块黑色的板子。怎么把它换了,它坏了吗?”

    “我换新的了。”

    她觉得没趣,又自顾自坐上我的床,“你哪里来的钱?”

    “我画画赚的。”

    “嗯。”她开始在我的床上摸来摸去。摸了一会儿又动手翻我的包,开玩笑似地说:“你有没有多的钱,给点我花?”等了一会儿见我不理她,就自己翻动我的钱包拿了几张,她又问:“你现在就是在画画赚钱?就你现在画的东西?”她走过来倚在我身边看我的电脑屏幕,“有人买吗?一张你画多久啊?能赚多少钱呀?”

    “你很得闲吗?”

    “用什么语气跟我说话?”她朝我的脸轻轻掴了一掌,笑着用轻快的语气说:“人家叫你画什么你就画什么?哼,我看你将来也只是个臭打工的。”完了又说:“你不是在上课吗?你作业做完了?怎么在给别人画画?”

    我说:“不用你管,去做你自己的事。”

    她在我身后使劲儿推了一下我的后脑勺,含笑着说:“敢用这种语气跟你妈说话,包你后半生有跪着用膝盖抹眼泪的一天,贱人!”她又在我的房间玩寻宝游戏,她东翻翻西找找的身姿不比那条狗像个人。她将视线锁定了我的行李箱,我突然想起来,顿时感觉不妙,正要大声呼喝把她赶走,她一下子就把我的箱子掀开了……

    她一眼就抓住了箱子中衣物间遮遮掩掩的一块硬屏幕,“x,这是什么!”她拿着我的平板电脑来到我面前,我正要伸手把我的平板抢回来,她拍开我的手一闪身就出了我的房间门,转身去敲弟弟的房间门:“弟弟快出来看看,你看x她买了一台平板电脑!”

    当我追出去的时候,她正要打电话将这件大事报告给父亲,“你女儿偷偷买了一台平板电脑哦!”

    我还要记述一些与母亲相关的事情以证明她的性格是如此令人憎恶,我本不想用“诡计多端”来形容她。

    我观察到近些年她产生了一些新的想法,也许我母亲觉得这摇摇欲坠的家庭中至少应该有几分对未来的期待,她收敛了丑恶的嘴脸开始做一些讨好我的事。我也能理解,毕竟我这个弟弟他看起来确实不成气候。她一有时间就“习以为常”地闯进我的房间,大大咧咧地躺上我的床跟我攀在一起“亲密”地交谈。这个疯女人想“感化”我。

    她无数次跟我讲她生我时如何如何凄惨,我的爷爷奶奶如何如何羞辱她、冷落我的父亲。她说她以前对我不好是因为我们家太穷了,她实在没有钱。她讲起小时候我去一位姨妈家里玩时,看见表姐有一只漂亮的玩偶,我非常想得到,母亲问姨妈能不能用钱买过来,她用殷切的目光期盼地凝视我:“你姨妈说要七十块钱,那个年代的七十块钱呀……我是很想买过来给你的,可惜你表姐也喜欢那个玩偶。”

    “没关系,那太贵了,我不怨你。”听完我说出的这句话,母亲欣慰地笑了。

    她把小时候奶奶骂我、羞辱我父亲的话复述给我听,她拍着我的背娓娓道来:“你奶奶从头至尾看不起我们这一家人,她就是嫌你是个女孩呀!幸好现在你出息了……你奶奶和叔叔那家人从来都指望不上,他们骗你爸爸,你爸爸还甘愿受骗!唉,所以我说你爸爸也是一个可怜人。你要明白我们才是一家人,你弟弟他不学乖,我们这两个老人以后还有什么盼头呢?以后你这个做姐姐的要辛苦一些了……”

    她经常带我去逛街,在我面前利落地砍价,然后对我说:“你看你妈妈多会花钱呀,一分钱我能掰开两分花。你妈妈我年纪大了,赚不了多少钱,可我是很会花钱的!”那些被她砍价的气势振得节节败退的老板听不出她的话外音,苦笑着对我说:“你妈妈真是会讲价。哦,收款码在这里。”

    她对我说:“你们现在网上购物都很熟悉了吧,帮我买几件东西吧?”我说:“你怎么不自己买?”她说:“我不会。”我说:“我帮你绑定银行卡吧。”她又说:“我不会!我根本不会网上购物,我什么都不懂!你直接帮我买吧,东西也不贵。”我说:“我教你。”她说:“我都这么老了,脑子坏了,我记不住的!”从那以后她一直通过我在网上购物,同时每次都使唤我:“记得把包裹取回来。”

    因为大学专业调剂的事情,我和父亲本就僵化的关系进一步恶化(从初中时起我已经有了逃离原生家庭的计划,这个家中的每一个人对我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的,关系也不用去维系了,所以我一直都表现得很冷血)。母亲觉得这样不行,她跟我说起父亲的往事:“以前你父亲成绩很好的,高考的成绩也是名列前茅,是你爷爷奶奶偏心,不愿意花钱给他上好大学。他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他心是好的,他只是希望你能上一所好大学呀!我们家是穷,可用在读书上的钱一分都不会少,只要你是个能读的、愿意读的,你父亲多辛苦都会供你读书!你父亲对你很好吧?你做女儿的要体恤父母心呀!”

    大概就是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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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这儿还有一件糟心事,与我父亲相关的,就分开说了,他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任何时候接到家人的电话,再安宁的心境荡然无存,心情直降谷底。因为那绝对不是好事情,无聊的套话之后全是他们提的要求,我知道有好事是绝对不会找上我的。这种反感直接体现在身体的条件反射中——我的胃开始抽搐不已。同时我开始生气了,我抚着胸口给自己顺气,我大口呼吸。

    非常烦!不想听电话,不想看信息,我想与那东西直接隔绝开,我与他两者任意死去一个也完全无所谓,都比我得听他说话要好。

    可我得听他说话。

    电话接通后是铺天盖地的一顿骂:“打电话你不接,给你买的手机有什么用?你那个破手机有什么用,嗯?”

    “……我设了静音,有什么事。”对面的责骂声滔滔不绝,如果是母亲的电话,这时候直接挂断就行了,母亲只会求我做事,可这是父亲的电话,父亲一向要求我做事。我就把手机扔在桌边等了一会儿。有话等骂完了再说,我不想听他骂我。

    没多久,也许是发现我没听,那电话主动挂断了,接着他发来了六十秒的长语音让我听,因为是方言又没有翻译功能,我忍耐着点开听这夹着辱骂的语音聆听父亲的指示,结果刚点开一条,又发来好几条。他同时发来了好几条语音,人怎么能同时发那么多语音?

    那意思大致是今天是弟弟本学期的最后一天,他下午放学之后直接搬东西回家,其中光教材就有一整箱,他还要带一箱行李。当时正在建设的农村自建房正需要有个人看着,我母亲回了老家,父亲在外打工。在学校的弟弟就没人去接,恰好因为疫情我被困在J市,我身为姐姐应该要去接他。

    哦,原来是使唤我去搬东西的。我知道最近正值学期末。我说我不去,我的稿子明天截止,就让他自己打车也好、蹭同学的车也好、就那样搭公交回来也行,反正两箱东西也不多,我很忙,我不去。

    父亲生气地说:“当年高中你开学的时候他也帮你搬过行李!你再忙也不在乎这一时!”

    我想起来确实是有这回事的,但我就是不想帮他搬。我赶我的稿子也很急,其实没有这么急,只是嫌帮他搬行李弄得我的手太累了会影响我工作,根本原因是我完全不想帮他,我讨厌他。于是我说:“不行,我这边根本走不开。稿子催得很急,明天就要交了。”

    父亲越发生气了:“你难道都不讲亲情的吗?一天天就知道赚你那几个破钱,家人要你做一点点事还要来求你,求你你还不去做,做人做到你这样子真是又卑鄙又无耻……我养你就是样条白眼狼,你有什么用我问你?你有什么用?”

    越生气越会让我发笑:“讲什么亲情?你什么身份跟我讲这种话,我长这么大你管过我吗?你一年才回家几天啊?是不是给点钱就行了,给点钱我就有书读了就有饭吃了,管也是母亲在管,不是你。你一年才回家几天啊?隔壁的出租屋人都换了几批了,谁认识你啊?谁见过你啊?总之现在我给我自己赚钱,你别来妨碍我。”多年的温顺是我精心乔装,当我终于讲出心底的话,那话是唇齿遮掩不住的冷箭。它非常流利地从我口中跳出来了,连我自己都惊讶。

    “哦!即是说,你这意思是说你不认我,是不是这意思?嗯?是不是这意思我问你?”那声音听着似在发笑或者咬牙切齿在说话,抑或两者皆有。可我不知道他,我的父亲的意思,包括他说的那句话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很满意?因为我没能看见他的表情,我的脑中模拟不出现场情况,因为事实上我不熟悉他。

    他说:“我就当没你这个女儿!你找到工作之后立刻滚出我家!你去外面也好,哪里都好随便你,我管不着你!反正我还有个儿子,以后我靠他养,你以后就不是我们家人了!你毕业了我一分钱都不会再给你,找到工作之后立马滚出我的家!”这些话没办法影响我太多,这些是我早就预见、一直在筹备的未来的一部分,总有这一天的,为了这个现实我已经做了太多准备。另一面,因为憧憬那个未来,我内心早已跃跃欲试了。

    将注意力赶回到完成稿件上,我必须专心。这事儿虽然不是很急,但还是急的,截止日期再推迟会影响下一批稿件的截止日期,我作为乙方也想维持个好声誉。

    半晌,我再看手机,又有好几条几十秒的语音信息,我麻木地点了播放,我居然听到了抽噎声。我不能听这个,我弓起身子茫然无措……我做错事了吗?网络传来离家几千里的在外务工的父亲的抽噎声,我也想起来他不年轻了……语音里他哽咽着说他没本事,只能努力赚钱。

    我不明白,这算他在后悔吗?我不知道,我有点后悔了。

    我想不明白了,我同时想起来更久远的一件事——那时我像现在的弟弟一样正读高中,某个周五晚上放学回家,很不巧那天还是某个重要考试的日子。想挤进同一趟公交车的人群,有同一条公交线路所涉及的地域的三所高中的同学之外,还有借用附近职业中学作为考场的其他学生。很不巧,他们考试结束的时间与我们的放学时间相撞了。更不巧,我要转乘的那个车站,就是其中一个被外来学生借用考试的职业高中校门口所在的车站。人挤人挤人,呜呜泱泱的一群人围了很长一节的街道将这个街口围得水泄不通,可人数还在不断增加,只增无减!只因为路过这个车站的那趟车、我需要搭乘,同时也是我身边大部分人需要搭乘的那趟公交车,它根本就不停站!它是满员的!它快被挤爆了!希望来了,酿满了人的臃肿的车子笨重又谨慎地一个转弯,它消失在这个街口,希望走了。我六点放学去乘公交,七点半转车到了这个倒霉的车站等到现在九点,我等待着的每一趟车全部满员。看过那个场景就知道不可能再挤上人了,车里头几乎全是学生,车已经塞满到最大限度变得鼓鼓囊囊的,要是将门打开,我怀疑车里的人一旦被挤出来就再难塞进去了。

    街灯亮了,一条街上的各家招牌亮了,不远处地标性建筑中的雕像、喷泉和“共创和谐社会”几个红色大艺术字亮了,天黑透了。我等待的那辆公交车终于有了空缺,即是说勉强可再往里头挤人了。可是……我绝望地看看我身前的人群,看看我身后的人群……唉,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轮得到我啊。

    在我等待的这段时间里,这个街口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有学生与摩托车司机谈妥了价钱,他们先走一步。有家长开着私家车来接学生,人又走了一部分。但人依然很多,我身边的人怨声载道,他们去附近的街道逛完一圈回来了,甚至吃饱喝足,发现此处人居然还是那么多?怎么一点也不见少啊?

    我又翻出了手机看时间,现在是晚九点十六分。家里是有一台车的,而且听说今天父亲休息,早几天母亲就将这好消息昭告与我和弟弟了。因为他很少回家,所以每一次回来都显得陌生又隆重。我就想,要是他来接我就好了。我就给他打了电话,对面是极其不耐烦的声音:“你就不能自己解决吗?啧。”

    我慌张地跟他说,现在来的每一辆车都很满,我身边还有很多人,都是等车的,我身边人群的嘈杂声你也能听见,这证明了人有很多啊!我翻过手机试图让它收录身边人谈话的声音来证明我说的话。

    “你等到车来不就行了?真烦,怎么这么烦!”

    “你来接我吧,再这样等我都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我恳求他。

    电话那端传来一阵沉重的叹气声:“等我来接……你就等着吧。”电话挂断了。

    时间是晚九点十八分。

    父亲会来接我的,可是打完那通电话后我涨红了脸,我对身边的一切都变得及其敏感,一种羞耻感冒上心头。我想:如果我在这个站坐公交车回家,只需要25分钟;我想他开车过来不需要20分钟。无论怎么说,至少我很快就能回家了。

    可是那天我等了很久,他来之前中途过了三趟我等待的那路车,车上空间越来越富余,于是车站附近的人群越来越稀疏。我想我可以挤上去了,可是想到我父亲正在来的路上……我怕让父亲白跑一趟,这样他准会骂我。我又怕现在打个电话让他别来了,如此这顿骂还来得更早一点。如果他已经出发了……他出发了吗?我觉得我已经等了很久了,他也许出发了吧?我要再打个电话吗?可是我不敢……啊!第四趟车来了!那趟车很空!很潇洒地刹车停在车站前,载满了许多人英气勃勃地再出发了,简直就像个英雄!可我只想求它别载那么多人啊!我细数了一下,车站附近还围绕着几个等车的人,先前那辆车再也挤不上去了,但我猜下一辆绝对能全部载走……这要是让我父亲看见了,怎么跟他解释?

    我们家的车子紧随着那辆刚开走的公交车来了,父亲黑着一张脸坐在驾驶座里,我悻悻地朝车后座走过去,刚一进车里就传来父亲劈头盖脸的斥骂声:“人多吗!人呢?刚刚那辆空车哪里不是位置?人呢?”

    我低着头一语不发,在车后座那儿低着头摆弄手机。当然是这样了,我九点十六分打去电话,现在已是十点零八分。

    我将思绪抽回现在,工作还要继续,所以我将手机关机了。我似乎也回到了高中那时的场景,血气上涌令我头脑发昏,我摸了摸额头,实在很烫……我想我不愿意去帮弟弟是因为我心里始终记恨着这件事,他已经享有了那么多,吃点瘪又怎么了?一个高中生不至于处理不了这种事吧?可是我的言语刺伤了我父亲,我做错了吗?我为了赶上工作表和遵守与甲方的约定而不去接弟弟,我做错了吗?

    为了全心全意赶这截稿期,我必须先为自己找一个答案。于是从工作中抽身,我放下手中的画笔开始思考,我想了很久,思考的时间就像那个晚上我在等车,就像那时一样漫长。脑子也许被情绪左右,是不清醒的,我试图将情绪剥离,就分开思考吧。情绪提早告知我,如果我求索的答案是“我做错了”,我将感到极大的不忿和怨恨!我认为,绝对不是这样的答案!我认为有蹊跷的地方,在哪里呢?于是我不去想是否做错了,转而去想令我疑惑、使我愧疚的是什么——难道他会将我视为子女,像爱弟弟一样爱我吗?答案是“不会”,我要找到一些证明,很快我将不再痛苦了。

    就像那时等车,我一等再等,我又想了很久。

    我的疑惑有二,其一是:我知道讲出内心的话会很痛快,刚才我将沉寂在深处的思想翻涌上脑,宣之于口,我居然能痛快并条理清晰地反驳我父亲,我口齿清晰一针见血令我自己都惊讶!我想……“我就当没你这个女儿!”这句话,恐怕是也是深藏在父亲心中的一句话?平时木讷的他也能那样流利地说出那一长串绝情的言语,我想他的内心恐怕也思索了无数遍吧?那不像情急之下驳斥的急促的语言,我的父亲不善言辞。所以我猜,我也觉得那像他千呼万唤,终于等到了这种时候,终于说出这句话,他的语气似乎很痛快。母亲还想利用我,他早就想甩掉我这个包袱了。

    另一个疑惑是:我知道除了被抚养长大和拥有受教育的机会之外,我没从这对父母身上得到过什么。我曾为我活着而自责过,弟弟却一味在享受。母亲以前天天嚷嚷着家里一贫如洗,她替父亲叫屈,我以为作为一个懂事的小孩应该自觉替家里分担,是弟弟他不懂事。母亲一笔一笔给我算(我现在才发现,她甚至从来没对弟弟提过这些陈年旧事,所以弟弟才能十几年如一日安心地享乐吧?):家中有外债,当时为了买现在J市的这户房子,还有交超生弟弟的罚款,不得不对外借了很多。后来又有我和弟弟读书的学杂费,一家人的日常开销,吃穿用度全都是能将就就将就,日子过得紧巴巴……我不知道父母工资多少。以前我在疑惑:难道我的父母每天工作这样忙碌,赚的钱却并不多吗?当我开始赚钱,我就知道赚钱有多不容易了,也更体恤父母工作的辛苦,所以我也能理解我们家十几年来生活得很拮据。

    我不知道钱去哪了,反正从没流过我的手。我又没有数据算这笔账,只能猜一猜。难道当时家中的欠债真有这么多?可是现在我的父母在农村建起了三层的自建房小别墅,这倒是超出了我的认知。我一直以为我的家人生活艰难,现在他们却出尔反尔享受起来了。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以为我们家很穷?

    是吧?我父亲工作这么忙,如果说他根本赚不来几个钱,谁信啊?母亲夜夜上晚班,假如她没有撒谎而是去上了晚班,我也不信她赚不来钱。事到如今我才想到这个盲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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