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宛若,那便也仅是假象。
他们的目光像是在空中相接,却只有她能看清他,而他发现不了她。
药堂六长老说什锦殇的眼睛情况没怎么好转,再日日泪决堤会眼瞎,这些情况在他双眼上表现得很清楚。
他眼底到眼尾一圈都泛着红,瞳孔依旧漆黑,眼白却不像之前那么分明,布上了一层红血丝。
沉寂的寒潭像被红网网住。
他将兜住她衣衫的白薄毯抱在身前,外罩的大氅很厚很大件,几乎将他和他手里抱着的白毯全部笼罩住。
他身量接近一米九,穿在他身上仍旧快拖到地面的大氅并不多。她记得这件大氅是圣天门弟子们专门为什锦殇准备的,门里没有除了什锦殇之外的人,冬日需要穿如此厚的衣服。
他不甚稳健的步伐踩在雪面上,留下或轻或重的脚印。
挂在他腰间的夜明珠将他的身影照得更加清晰,还有那脚步走动带起的被雪浸湿的衣摆,大氅边上微微晃动的白色绒毛……
温文尔雅,偏又“弱柳扶风”。
真就好像……
他发现了她,在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这样的错觉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她心虚地稍稍移开视线。
什锦殇是朝她这边来的没错,他说他今晚留宿孤鹜峰,她身后的方向就是她刚经过的居所。
她没挪动位置,只稍稍往枫树树干后侧过身子,放轻了呼吸。
鞋子踩在雪面的沙沙声越来越大,什锦殇两人一步步靠近。
敏锐的嗅觉让她在什锦殇的逐步靠近中,闻到了他身上飘来的淡香。草木香中混杂着一点她熟悉的,独属于他的好闻味道。
清雅冷冽的淡香靠近,像他眉目含笑靠近她时一样,让她心底冒出紧张与悸动。
缓缓地,清雅冷冽的淡香错身而过,他也与她错身而过。
——
孤鹜峰山顶居所的一间厢房掌着灯,什锦殇的身影透过窗户纸映照出来。
“小长老,那您有事记得叫我,我就在隔壁。”厢房门口的弟子探出头,对什锦殇说道。
等了一阵没有得到回应,那弟子无奈轻叹,从外面关上房门。
“吱呀”一声,整个院落又变得安静。
厢房面朝前院的窗户是开着的,冷冽的寒风往厢房内侵袭。
厢房里燃着炉火,被白色薄毯包住的衣服首饰铺在床榻外侧。窗边的桌上摆着一壶酒一个酒杯,什锦殇此时就坐在桌前。
他已经褪去浸湿的衣衫,里面只着白色中衣,外面罩着另一件玄色大氅。
微醺热意爬上面颊,让他的脸色看着好了几分。嘴唇上被冻得泛起的些许紫色褪去,变回淡红色,唇上沾着未干的酒水。
他身形不动,盯着窗外院落的景色看了许久,良久才会机械性地抬起手中酒杯,一口饮尽杯中酒。
他拿起酒壶又往杯中倒酒,也不急着喝,只手指搭在酒杯边缘,定定看着窗外……
这个方向望出去,能看到洋洋洒洒的风雪,能看到风雪中立着的日出亭,能看到风雪中屹立不倒的灵花灵树。
“伏苓染……”
什锦殇突如其来喊的这一声,让双手支在脑后,瘫在软榻上葛优躺的她神色一顿。
是了。
她在圣天门弟子出去之后,仗着什锦殇没有灵力没有精神力,她隐身溜进了厢房,堂而皇之瘫在软榻上。
她睫毛微颤,将出神望着房梁的目光移到什锦殇后背。
明知道他看不见她,被他叫到名字,她还是会没由来地一顿。
什锦殇确实没有发现她,下一刻她就听见他自言自语:
“我在后山枫叶林又开垦了一片花田,现在花开的稀稀疏疏的。我再养一养,等来年开春它们应该就能花团锦簇了。
“到时候你可以拿它们入药,也可以不用管,就当作观赏的花草,我来替你养着。”
什锦殇偏头看向床榻上铺的衣裙,面上露出温和浅淡的笑。
“今日早晨夜笙清醒过来了,它向我问起你和日笙,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好,所以我选择了什么都没有说。
“夜笙很多时候冷冷的、呆呆的,这回它对你和日笙的事格外上心,我知道它应该猜到了些什么。
“它魂魄遭受的伤害太重了,没有清醒太久又沉睡过去。等下次吧,等下次他魂魄再养好些,清醒的时间更多,你就能看到它了。”
话语落下,他双眼已承满水意。
“你之前让我答应你,如果身体情况变差了一定要提早告诉你。这回我可告诉你了哦,近两日我发现我的眼睛视力变得更差了。
“我每日都有好好调息,六长老也说樊生花在我身上融合得挺好。就是啊,我这眼睛好像有点控制不住,时不时会觉得像现在一样酸涩。
“不要怪我好吗,它们大致只是,太想你了……”
他捏紧杯子,嗓音有酒水的滋润却变得越来越低哑。
他的话语在雪夜里飘荡,像无形的手,不知不觉伸向她的脖颈,缓缓将她的喉咙扼住。
那种闷闷的,呼吸不上来的感觉再次冒出来。
“伏苓染……”
他又对着窗外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染上哭腔。
嗯,在呢……
她看着他在夜明珠光线下颓丧的身影,在心下无声地应了一句,自欺欺人地希望这能给他些安慰。
“我现在觉得我更加不好了,眼睛刺痛,胸口闷闷的喘不上气,还有这里……”
她的目光跟随着他的动作,看着他放下酒杯,右手掌抬起覆在心脏的位置。
“这里,”他指尖在上面点了点,“一抽一抽的疼……”
他的声音格外的低哑,断断续续的,像是在跟她抱怨,又像是在跟她撒娇。
那双回望向床榻的桃花眼,红得像是快要沁出血来,眼泪一颗一颗无声砸下……
她也变得不对劲了,喉咙哽住,心脏跟着他的话语变得一抽一抽的疼。
“呼呼……”
风雪变得大了些,呼呼风声不停。
他隐忍地握紧拳头,另一只手从胸口移开,拿起酒壶往酒杯里倒酒。
这回他连灌了两杯酒,又倾身往窗口位置靠近,任由窗外的寒风往他脸上吹。
不由自主地,她起身离开软榻,站在什锦殇三米开外静默地看着他。
窗外的寒风吹不散他脸上的痛苦之色,他仍旧像被囚禁在深渊的失意困兽,无声的嘶吼着,阻止不了脸上决堤的泪,也拦不住四散的悲寂。
伴随着窗外的风声,他沙哑的声音继续在厢房内回转。
“你知道吗?这半个月来我心湖的水柱一根根灌满,心绪浮动比我努力这么久以来,每一次的浮动频次都要高。可能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我的劫就渡过去了。
“好好地渡劫也是我答应过你的,眼见临界点就要到了,但是我一点都不开心……你为什么要这么傻,渡劫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多不划算啊。”
他通红的双眼看着床榻上的衣裙,自嘲地笑笑。
“我有时候甚至怀疑,你是不是想逼我渡劫才假装离开我骗我的。是的吧,其实你是骗我的对不对?你没有……你没有像他们说的那样……”
最后一句话他断断续续地说了几回,却终究说不出那个“死”字。
说是这么说着,但是很显然,什锦殇自己也是不相信的。
或者更准确地说,她营造出她身死的画面实实在在地在什锦殇面前上演,让他就算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她已经死了。
他的泪还流着,却是无声地笑了,笑得比他每一次装出来的假笑都要难看。
他无奈摇摇头,舍弃了酒杯,拎起酒壶直接饮。
被他的无心之言说中真相,她看着坐在窗前的什锦殇,心中五味杂陈。
他越是这样,她心底冒出的心虚就越多。
站在客观角度她是为了他,用无尽的痛苦充斥他整个樊生花吸收的过程,结合他心湖的情况,能让樊生花的作用发挥到极致,也能极大加快他渡劫的进程。
但对于什锦殇而言,她这样子的做法是挺可恨的。
自嘲的笑仿佛会传染,这不,转移到她脸上了。
她缓缓挪步,在他侧面离他一米远的椅子上坐下。她想要抬手放在桌面上,支住下巴看他来着。
等摊开手掌,感受到掌间传来的微微刺痛,她才发觉不知道刚刚哪一刻握拳的时候,她的指甲将掌心刺破了一些。
“咳,咳咳!”
似是酒灌得猛了,什锦殇连咳几声。
他拿手帕掩住,轻轻擦拭。
她探头看他拿着的手帕,见到里面一片雪白,轻舒一口气。
好在。
他的身体不像之前脆弱,没有咳出血。
突然,什锦殇面朝他这个方向抬头,她呼气的动作顿住,屏住呼吸。
她抬眸看什锦殇的双眼,这才发现她因为想看他手帕,凑的有些近了。当然,她也看清了什锦殇并不是在看她,而是伸手要取桌边的酒坛。
她缩回上半身,身子往后挪了挪。
酒坛打开,一股纯净清冽的酒香传来。
是屠苏酒,驱风散寒,温中健脾的药酒。
她说他喝了这么些怎么没醉呢,原来喝的是低度数的药酒。他着实把药酒喝出了一种失意买醉的感觉,让她见了也是这么以为的。
什锦殇只往酒壶中倒了少许,边封上酒坛边低声喃喃:
“在外沾染风雪回来我沐浴过,换了湿衣袍,喝了驱寒的药酒,我这算是守信了吧?我有好好爱惜身体,答应你的也都做到了,为什么你不讲信用……你不讲信用……”
他声音越来越低,越说越委屈,嘴角向下弯,眼中泪意更甚。
他用力戳了戳空酒杯。
“骗子!”
突然被骂的骗子伏苓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