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院落的树上,几个影卫在那里说话。他们这些人时刻为王爷待命,刺探、收集信息和刺杀是他们的任务。

    而他们影卫,也是最难以嫁人的。几乎是度过三十岁后就会被主家抛弃,草草地找个女人嫁了,运气好能生孩子能过得好些。

    要是福气浅些,在执行任务时就死了。

    而顾莲生这种被王爷提携到自己身边的,哪怕日后无法嫁人,也是有王爷护着,不用担心什么。对他们来说是最为艳羡的。

    “也不知道顾十二走什么运,居然被王爷高看了一眼。”有人轻嗤一声,恨恨地看向出院的那道青影。

    “这是升职了,连衣裳也不同于我们,瞧他脸上气色红润,倒是有些野鸡变凤凰的架势。”

    不满的也不止一个,又一道声音插进来:“说凤凰倒抬举他了,不过是装模作样。”

    “羡慕他做什么,谁让他救了王爷一命啊,什么时候我们也为王爷挡次伤,不也能这样。”

    有人看透了说:“王爷顶多赏些珠宝银子,也没有福气到王爷身边服侍,还是顾十二走了大运,以后也和我们不一样了。”

    “王爷跟前的份量有多重,说不定能使唤我们呢。”

    “呸,出身和我们一样,哪里高人一等。我们效忠的是小王爷,他顾十二算什么东西。”

    他刚说完就被人扯住袖子,“别说了,顾九在那边。”

    顾九从里屋出来,合上了房门,朝大树这边望了一眼,又收回视线。

    说话的影卫也不在意,反倒又不满起来,“谁怕他呀,不过是和顾九交好,顾九又罩不了他。”

    “还有平时挨堆跟着的胖子,也不知道图什么,顾十二和顾九怕是压根没有把他放心上,什么都不和他说吧,也不知道图什么,以为被王爷点重了就凑上去巴结。”

    “结果什么都得不到。”

    旁边人看不下去了过来捂嘴,“十三少说两句,以后还要相处呢。”

    一墙之外的略大身躯的黑影听了不知多久,愣在那里,怕被发现赶忙离开了。

    顾九也不知道听到他们说的没,只慢慢走回了自己的位子,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

    而未曾露面的顾十二已经被王爷叫到了跟前。

    在主殿等了半个时辰还没见到王爷本人,只有顾遥过来一次,称王爷早睡刚起,让他继续等着。

    顾莲生没有任何意见。在王爷来之前也不敢坐,就站在椅子旁边垂首站着。

    顾如进来时恰好看到这个画面。顾遥刚想知会就被自家主子抬手打断了。

    高挑的一个人,乖巧地垂着头,身上穿的是新做的群青色的长袍,腰侧配着一把短剑,修得他身形颀长,窄腰翘臀。

    他背着身,没束好的几缕碎发在额前,挡住了他的视线,耷拉在眼睛上,时不时要偏头躲过扎眼。顾如在后面看着就像是在瞌睡,很难忍住不笑。

    最显眼的还是那个蓝色的发带,确实衬他的人,比最初来见她的黑衣要好看。

    如果顾遥知道她主子的想法,定要说上两句影卫穿的衣服统一是黑的,扎一堆全黑了怎么可能好看。

    “顾莲生?”顾如也不大记得住他的名字。

    “主子。”

    听到声音的顾十二猛地一惊,转过身来就要跪,被走近的王爷一手臂给挡了,对方低头头瞧他的眼睛。

    “伤好啦?”

    顾莲生冷不丁看到她的眼睛,不受控制地记起那夜狼似的眼睛,心里一颤后才压制住:“好了。”

    他只能将头压得更低,躲过顾如探寻的视线。

    “昨夜没睡么,竟站着也能睡着。”顾如嘴上调侃着,绕过他走到椅子上坐下。

    “没有。属下并未睡着,是在等您。”顾莲生压着头缓缓,心有余悸地说。

    “抬头。”

    他按着主子的吩咐慢慢抬头,眼里的惊怕消了下去。从他的视线看去,小王爷不像是刚醒,反而像是刚沐发完毕。

    发顶插着长簪,挽发绕着,垂落肩头的发梢却还滴着水,整体是湿润的,脸上沾着的水渍也还没干。

    此时狭长的眼尾看着他,漆黑的眼珠镶嵌在眼眶中,无形有着威慑。

    “为什么总是低着头,你怕我?”顾如像是猜中般,语调都是往上的。

    顾莲生的瞳孔缩了一下,眼里倒映着的是一如那天的绿黄色襦裙,还有半敞半露的锁骨,沾着水珠滚落到最里边。

    “属下震惊王爷威仪,不敢多看。”他稳住心神道。

    顾如交叠双腿,裙摆如鱼尾般贴着她的腿,她将手按在膝上,也不知道信没信。

    “你会识字吗?”

    见王爷跳过话茬,他心里松了口气:“属下略会几个字,但不全。”

    “能写吗?”她又问。

    “属下不会。”如他们影卫,能识得几个字便不错了,能沾文墨的就不会从小被卖进府里训养成影卫。

    “那可不行。在本王身边跟着,要是连字也不会写,若是本王需要代笔时怎么办?”顾如仰着脸,不耐地侧头过来,“那我要你有什么用。”

    顾莲生摸不准王爷什么意思,只能诚惶诚恐地跪下来,思索后慢声道:“属下、能学。”

    他想起顾九说的,得学。王爷身边自然是不用闲人。

    顾遥脸色不变,嘴角微微抽搐,然后悄声退了出去。王爷玩心起来,她还真不想在这待着,若是被注意到了连她一起捉弄。

    “好啊。”顾如得逞地勾唇,“那你上来,搬个矮凳在坐到案旁边。”

    她挥手让侍人去准备笔墨,不过半刻就抬了上来。

    放在大理石花纹的桌案上。顾莲生坐着颇为不自在,甚至是一动不动。

    顾如纡尊降贵地推到他面前:“将你识得的字写上看看。”

    桌案长的一面贴着小王爷座椅,顾莲生坐在侧案,顾如只要一侧头就能看清纸上写的字。

    他颤着手,连握笔的姿势都有些别扭,好歹没错。在砚台里轻沾了墨,想着别人写时的样子,模仿着蹭蹭砚沿。

    因太过用力墨都差点翻了,溅出细小的墨点在全白的纸上。他慌得赶忙抬眼看王爷,见没有反应又颤颤巍巍地继续。

    折腾几番,只在纸上写了个“莲”,结构松散,下笔无力又拖拉,落纸的字粗,几乎占了半张纸。

    顾如从未见过如此笨拙的人,可能是真未有机会习得文墨,字迹有些难堪入目,她没忍住笑了出来。

    他忐忑的模样,手拿笔也不知所措,像做错事地频频往她这边看。

    小王爷伸手过去捞他手里的笔,几步走过去,在他写的那个字旁又落了一个字。

    也是“莲”,两个字确实天壤之别,顾如写的清隽漂亮,笔锋清晰,衬得另一个字极丑。

    他看着也心里羞耻,主子写得如此好看,倒是因为挨着他的字,糟蹋了眼睛。

    “王爷写的,好看。”

    顾如提着笔,坏心忽起,吩咐道:“转脸过来。”

    顾莲生不明所以,照做转身。

    脸上碰到浓黑的墨,毛笔尖被带着从他的额头一直写到脸颊,不难受,但折磨人。

    像柔软的细毛在他脸上滑动,细毛沾了水,每次擦过的湿感让人想去擦拭。

    鼻尖都是墨香味。

    他却是半点不敢动,由着顾如落下最后一笔,搁放回桌案。

    顾如已经坐回方才的位置,绕有兴味地看着他的脸。

    “搭你这张脸,倒别有趣味。”

    顾莲生不敢用手去碰,也见不到主子在他脸上写了什么,呆呆地保持着原来的动作,傻乎乎地:“谢主子题字。”

    殿里除他们再无第三个人,也没有人得见他现在到样子,墨痕覆盖了他的半张脸。

    顾如捉弄成功,便往后倒:“既然你识得字,就给本王念一段文,桌上有。”

    她合眼,眉头舒展。

    顾莲生拿起桌案上的一册小书,页面都是旧的,他掀开,磕磕绊绊地念起来:“天地玄……宇宙洪……日月、日月……”

    其中有些字都是他不认识的,复杂见生,他只能跳过,后来却越多不认识的,怕读错了也不敢念,他哑然失声。

    顾如已经闭眼假寐,没得到命令他也不能停下来,只能硬着头皮念下去,喉咙难受得像卡住了一样。

    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一篇千字文,他小心谨慎,哪怕很多不认识也看了好久,半刻钟才念完。

    颤抖着手继续翻下一篇念。

    这场酷刑在一个时辰后顾遥到来才结束。他从来没有觉得做什么事如此痛苦过,如今遇到了。

    小王爷听着睡着了,顾遥摇了好几下才醒。迷离着一双眼,缓慢地眨动了两下,理智回笼。

    顾遥顺着主子的目光望去,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还带了几分同情。但嘴角的幸灾乐祸怎么也压不住。

    被折磨得真惨,手都在发抖,顾莲生手里的手一下子掉了。

    顾如收回目光,“什么事?”

    “陛下让主子去宫里用午膳。”顾遥尽职尽责地转达陛下原话。

    顾如撑着扶手起身,打算让人给她梳妆一番再进宫,转身时看到顾莲生忽然道:“你就留在府里,端正地誉写一篇,本王回来检查。”

    他身体僵直,机械地回答:“是。”

    顾如捡起桌案上放着的另一堆书,找了一本丢过去。

    “顾寻客送的珍藏书册,想必十分精彩,你先照着抄一篇。你也好学习学习,改日清个先生好好教你。”

    她也自知水平有限,教不了人。玩可以,怎么教人识字她确实不会。

    顾遥亲眼看着,神色有些复杂,但还是决定闭口不言。

    顾莲生低头一看,封面写着:「品花宝鉴」,四个字,他能认两个字。

    他抱着书点了点头,心里好痛,顾九也没说学习这么难受,只说了要察言观色,但好像并不需要。

    在他沉浸在迷茫中时,听到主子说“可以吃饭”,他才如蒙大赦。抬头时人早已走远,他撑着桌案慢慢站起来,踉跄得差点磕上去。

    久坐腿脚麻了,有些难受。他缓了缓,勉强走了几圈,才再次活过来。

    他用手擦眼睛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什么,在殿里找寻了一圈,才在角落的漆红柜子上发现了一小面铜镜。

    经常有人来擦拭,所以很干净,铜镜都能反光。他将脸凑了过去,眨着眼睛努力辨认脸上的字。

    镜里的他,墨迹从上额拉到侧颊,有个字在脸上,有一笔还写在了鼻梁上,甚至是下颔也没有幸免于难,墨点在下巴尖上晕得很开,像是故意为之。

    我见生怜。

    顾莲生照着铜镜,他第一次如此仔细地看着自己,那些字贴着他的脸,因为着笔人的风骨折射,尤其漂亮。

    就好像,他生得也不错。他想起主子夸他的,心里也不知什么滋味,却有些舍不得擦掉王爷写的。

    或许是字太漂亮了。

    他的手指挨着鼻梁往上,描摹着墨的痕迹,想要将这几个字记住。白皙的半面脸搭着并不突兀,而有种诡异的美。

    .

    顾莲生用完饭后记着主子说的话又回到矮凳上,照着书上的字,模仿其字形不得其韵,但对他来说还是太有挑战了。

    他也是第一次拿笔,写起来极其艰难,落笔手颤得慌,字歪歪扭扭的。

    但好在写出来了。

    他凝起神来逐字逐句地誉写,尽量做到最好。

    其实写字对他是难得的机会,在没被卖前他家里也是穷困,买不起笔墨。家里有长姐,去私塾自然是轮不到他的。

    只能在偷偷长姐翻长姐的课业,记住几个字后跑到后院去。在地上捡根树枝,回忆着一个字划着。

    有次被长姐发现了还被揍了一顿,母亲父亲也不赞成,说是他学来无用,再后来他就被换了三两银子。

    辗转来了王府。

    他握紧了笔,盯着纸上写的字,眼睛湿了,抬手随意地擦了两擦,继续下笔。直到按王爷的吩咐查完一页,又多写上半夜才小心地搁下笔。

    倒在地上小憩一会。

    顾如进宫不到连两个时辰,就气急败坏地乘马车回来了。顾遥小跑着在后面追,小王爷火气这么大,谁也不敢拦着。

    愣是一路走进府里,侍人连忙避着。小王爷不爽时可能是逮谁揍谁,没人敢凑上去。

    脚步飞快,声音又重又响,直直走进了殿里。

    顾莲生做影卫多年,听觉灵敏,警惕性极强,在小王爷进殿的瞬间就醒了。

    小王爷似是特意换了一身红衣去见皇帝,现在怒气冲冲地回来,目不斜视,重重地坐到椅子上。

    顾遥这才追上,手里拿着从侍人那里抢过来的扇子,给顾如扇风。

    “王爷您消消气。”

    “消不了,皇姐这么逼我。”心火烧得旺,无处发泄的她逮着桌上的书全撕了,碎了一地。

    顾遥不敢说话,生怕小王爷疯起来下一个撕的就是自己。

    “……王爷。”

    那边小声地喊了一声。

    顾如眼珠子都不转一下还是生着闷气,“许丞闲真是好样的,都来压我。让本王给人赔礼道歉!!”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说这话。皇姐喊她入宫,就是为了这事。

    “……”顾遥一句话不敢说。

    “主子,我刚写的字,被您撕了。”过了好久,顾莲生突兀地说了一句。

    顾遥诧异地看去。

    小王爷也歪着头撇了一眼,确实是有一些丑字,被她一起给撕了。那些碎片,昭示着她的罪证。

    “……”

    顾莲生不敢说什么,脸上的墨都开了,污了一片,有些脏。顾如转头时恰巧看到,火气一下散了。

    “你这是在府里悄悄哭了?”

    不怪她多想,脸上的墨会干,脸花只能是有水,而污脏的一块恰巧在眼睛周围。

    “没有,是属下不小心用手蹭到的。”他没注意到顾如眼里的笑意,只想否认。

    “我检查了,你写的不错。”顾如心情已然平复,“去洗个脸,和我出府一趟。”

    “啊?”他呆滞了一下,醒过来连忙说是,然后走了出去。

    确实是非去不可了。

    顾如心里叹气,连扶手上的软毛都被她摁得塌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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