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慕卫居住的院落内灯火通明，追了一路刺客的念夙执和一群不明所以的府兵家丁，最终整齐的站在了慕卫的书房之外，面面相觑
院内站着一个解了面罩的虬蟠大汉，念夙执认得
“燕叔”异口同声。此刻，慕卫已经站在了门外
“叨扰了，在下有事找慕将军”
慕卫挥手屏退了所有人～
书房内，燕叔单膝跪在地上：“请二公子前往营救大公子”
慕卫蹙眉，炯目之内并无太多异色，似乎在等一个剖白真相的解释，他只盯着跪于眼前的燕叔，这个粗壮的汉子面上露着显有的疲惫神色
“二公子与我家公子乃是亲兄弟，事情紧急，我在路上在与二公子细说，属下当年受四王恩待，发誓会舍命护住两位公子～先前我遍寻二公子和慕小姐数月，全是大公子所托，如今他一人遭遇险境～万望二公子施以援手”
慕卫，也就是东离四王爷与云妃的儿子，步绝尘同父异母的亲弟弟
半个月前，燕叔又跪在了步绝尘的身后。他没有忘记步绝尘在那个月淡云疏的夜晚所说的任何一句话，除却身份之外，也正因那样一番话，他也做不到袖手旁观，让如此清高如世外之人就此陨落
“自他挥刀相向，便是斩断叔侄亲情，只余屠家之恨，如今他去了我不知道该恨谁，还该不该记着恨”回忆如潮水般占满了脑袋，幼时也曾承欢膝下，欢乐无常。
曾经那一腔恨意，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步绝尘怅然道：“有时候权贵高门倒是真比不上寻常人家，百姓家里兄友弟恭，扶持到老，到了帝王家，却为一个位置显得无情，血腥杀戮，有时候竟比不上疏远关系的人来的亲密。”
兄弟之间会兵刃相向，但凡有个支持的外人，最终却能秉手相交，真是讽刺！
燕叔没有说话，帝王之家，无上权力的背后也有与身俱来的疏离吧……
谁又能拒绝权力的诱惑呢？
“起吧！燕叔，你不用跪我，你于我亦父亦友，我没有怪你之意！”他一向对他礼遇有加，之前是怕慕卫背负太多，反而束手束脚，或是急功近利，冲动鲁莽。
但是，他自小，被慕天仁教育的很好
“兄长”慕卫现在院落之外，清灰的月光衬托的他棱角刚毅，身形颀长
燕叔于无声之中退了出去
“你来了～”
“嗯～”
若是摆在从前，他兴许还会拍拍他的肩膀，给他道一声劫后余生
但是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早就退去了青涩与张扬，人在顺遂的生活中得到的东西，都会在破碎之后拥有另外一番模样
如今除了遭遇里的成长，还有这一重身份，让他显得有点不知所措
“这里还习惯吗？”
“挺好！这么些年，早已经习惯了随遇而安”
“若不是燕叔，我不曾知晓我的身世，可如今知晓了……”
他对生父未曾谋面，是没有任何印象的
步绝尘引他坐下，面对面，月光将院子照的透亮，一如此刻他的心湖一片澄澈明净，月影斑驳，明明灭灭～
步绝尘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从前你是谁，如今你仍是谁，之前你想做什么，如今还做什么，无关乎姓甚名谁，名姓不过是个代号，不应该成为负累”
慕卫将掌中的慕家军令牌，抚了又抚
“兄长呢，不恨吗？”
“那一年，我不过六岁！那些年，夜夜噩梦，半分未敢忘，那一夜，我王府血染青砖，那一刻支撑我活下去的确是恨，但幼年幸得祖父相协，除去心中魔障，如今无恨，亦不敢忘，故不原谅”
恨，他也有
步绝尘看向他，读懂了他脸上的表情，东离于他亦有家恨
“慈悲心，不造杀戮业～若为一己之私，当摈弃恶思，若为万民苍生，当提三尺之剑，便是剑指东离又何妨。这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难的是有明主，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
慕卫看着他，脸上有震惊，亦有释然
如今，他亦有了勇气，破彷徨之茧，展坚定之翼
“多谢兄长解惑。他，遗骨安葬何处？”
步绝尘抬首，却将那目光投向了高远之处：“未留半分人世，都在那一场大火里烧了个干净～”
慕卫将目光移了回来，这一刻，他说不清自己内心是什么感觉，只微微捏了捏手中的慕家军令，比来时，只余安定
……
能与步绝尘手牵手，走街串巷，闲赏美景，一个月前，尹闭月想都不敢想，如今温润的手掌彼此相握，并肩而行，她只安静的走在身侧，他不说话时，她也不说话，偶尔看一看他
一列婚嫁队伍从人群中穿过，男人骑着高头大马，胸口配着大红喜花，风穿过花轿，吹起红帘，里面是盖着红头巾的新娘，嫁衣如火，一路锣鼓唢呐奏响
尹闭月的眼神被吸引过去，随着那一路人越来越远，直到转了弯，再也看不见，她才回过神，发现他陪着她站在原地，她抿着唇畔，眼神游离，仿佛被他看穿了小心思一般羞赧的想找个缝钻进去
“要站到几时啊？”步绝尘有点想笑
“走，走吧！”说完，也不顾步绝尘，径自往前走去，耳旁摊贩的叫卖声如今只剩的模糊，里头的万般心思将整个人都包裹住，心里一个声音只有两个字
丢脸！
步绝尘捏了捏眉心，终是笑了出来
找了一间临水的茶楼，要了些点心，小二上了今年的新茶，掀开盖子，添了些冰，正好消暑解热
“过些日子，我要去一趟东离”
尹闭月端着茶杯的手几乎一瞬间颤抖了下，撒了些水在桌上，湿了袖角
她慌忙掏出秀帕，他接了过去替她擦干净，轻轻摩挲着她的手，示以宽慰之意
“我以前是侯门千金，有些时候步子迈大了，或是声音响亮了，就会有人跟我说不成体统！我一直被条条框框束缚，做成如今这个样子，当我第一次见到慕玄的时候，我真羡慕～”她反手握住了步绝尘，诚恳道：“如今，我出来了，离开了家，也离开了那些条条框框，我不想一直被养在别人织就的美好里，我要同你一起，体验这个天下每一份滋味”
“只是去南方，无需担心。”他理好了帕子，端正的递到她的面前：“以后在我这里，你只需做你自己”
“那你也是你吗？”
“自然”
“其实……”她盯着他看，“答案已经不重要了，就如就盏中的茶，它产自哪里，经谁之手，又经历怎样的际遇，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它现在端在我的手里”
她晃了晃杯中的茶：“所以无论你在何地，做什么，我……只盼你安好，你……”
她未说完，步绝尘的拇指按在了她的唇上，唇气温热，指腹薄凉，被这温润包裹，逐渐有了温度
“不必再说”
尹闭月原本透亮的眼渐渐黯淡，唇间那一抹淡笑也渐有苦味
与身的贵气与女子的温婉相互交织，她端起茶杯举在他面前：“那就～敬自由”
步绝尘举杯同她轻轻一碰：“敬自由～”
她放下茶碗，往外望去，楼下的热闹与此刻的静默有着天壤之别，她显得很不开心，万分的热闹半点也入不了眼，脑海里只有四个字，不必再说！
步绝尘见她目视远方，却又空洞失神，只身起来，临窗而立，那暮色天光披在他的身上，闪着光芒
“这样的一番景象，也是在无数个破碎的家庭上堆积起来的～我从高处坠落，却是有幸见过太多真实。我已习惯在这真实里寻找美好，也会为一些破碎去缝补。我要带你去一趟南方，而有些话应该男子来说”
他虽说的隐晦，但是带入身份她好像又能听懂了，他在承认他的身份，又表达了不会因为仇恨回归原本的生活
也就是说至少她不需要在姑姑，祖父和他之间，被迫断筋折骨的去选择一方
他，也是在为自己考虑吧～
思绪复杂，显得杂乱，猛然间才记起他最后那句话
他要带她去南方！
惊喜之色染上眉梢，她本能的站起身来，喜道：“你……你方才说要带我去南方？”
步绝尘点点头：“是”
“你再说一遍”
“月儿，我要带你去南方，去见见我的亲族，我的母亲～”
她一把闷进他的怀里，眼泪鼻涕不争气的流出来胡了他满身，呜咽了半天
南方疫病之后，经过半载的休养生息，如今已是复了往日模样
步家在南方是大姓氏族，如今步家掌在步绝尘手上，日常事务由叔伯料理，此番回来先行祭拜了祖父，又谒见了各位叔伯长辈，姨母将一只月白玉镯戴到了尹闭月手上
尹闭月忙推辞：“夫人，这礼太过贵重，闭月不能收”
步氏只捏了捏她的手：“我儿向来眼光甚高，他看上的女子必是才情卓绝的女子。我今日一见，也觉甚喜欣慰”遂又望了一眼步绝尘，“姨母如今还做不做的这主？”
步绝尘拱手：“姨母待我自幼如亲子一般，母亲仙逝后，尘儿自然听姨母的”
步氏又拍了拍尹闭月：“这镯子是我妹妹留下的，今日我就将这镯子同尘儿一起交给你了，往后若是他欺负你，你同姨母说，姨母收拾他”
尹闭月欠了欠身：“谢谢夫人”
“嗯～受了这礼，可要改口了～”
尹闭月羞红了脸，心理欣喜，娇滴滴道：“谢谢姨母”
翌日，天将亮，步绝尘带着尹闭月赶了十里地的路，来到了一座荒山脚下，周围并无杂草，细看有一条通往山上的道，显然是经过了修整，青石板整齐排列，两旁苍翠繁茂，错落有序
“我的母亲，葬在这里。”若不是尹闭月因为这一句话而震惊的盯着他脸的时候，她一定觉得他是在开玩笑，他说的时候语气平静的恍若和他无关。
他抿着嘴再不说话了，只是带着她，拾级而上，从山体一侧绕了上去，一路拾级而上，竟也不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只觉复杂。
上面是一个孤寂的坟，没有墓。
“不是应该在皇陵么？”她只是觉得奇怪，世子的母亲为何葬在一个孤寂的山头，人迹罕至……
步绝尘摇摇头：“她这一生都没有进过皇宫，她在我出世那天难产死了。”
难怪，绝尘从来不过他的生辰，在他生辰的背后，竟是与生俱来的死祭
他说，他这一生都不会过生辰了。
他说，母亲曾说，她这一生没有白来，虽然短暂，并无后悔
她死后，只要一方净土，不修碑墓
他的母亲没有等到他的父亲，等到四王来南方时，只带回了步绝尘
父王曾说她崇尚自由，皇宫也许并不适合她，她率真洒脱，他是对不住她的
祖父曾说母亲从未后悔遇见父亲，所以即便父亲杳无音信，她仍坚持生下了我，为了不让祖父为难，生不入宗族，死不入宗穴
忽然之间，一股悲凉又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尹闭月深深一叹：“夫人这一生虽然短暂，却活出了自我，我很羡慕，她一定是个美好的女子”
“在我心中，她和你都是世间最美好的女子。我想，她若在也会喜欢你的，我应该让她见见你。”
尹闭月抚了抚臂上的玉镯，沉吟良久，见她出神，他便执起她的手：“你有什么话，同我讲便是”
“你明日陪我去寺庙吧！我想替爷爷和你祈福～”
“嗯”
他静静的立在山头，清风拂过没有带出任何情绪，尹闭月就这样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情绪，然而并没有，他的面上从不露心
远处或有鸿鹄飞过，看不真切
纵是夏日，天色稍晚一些山上也会起雾，是以二人在天光之中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