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青

    “元辰哥哥,你到是快些!”

    小苏咯咯笑着,不多时便将元辰甩开了。

    “你莫要得意……”

    元辰一鞭子甩在马屁股上,那马吃痛箭似的往前方纵去。

    离王城愈远,元辰觉那些糟心事也离得愈远,目光追逐着那抹俏丽的身影,嘴角渐渐上扬,与其郁郁寡欢,倒不如痛痛快快陪伴小苏几日。

    小苏见元辰如此,更加珍惜眼下的时光。两人都存了同样的心思,情意愈发浓烈,尽管路途遥远,马背颠簸,他二人也不觉辛苦,反到以此为乐。

    剑影与香怜有苦难言,跟得紧了,怕碍了两人的眼;远远地跟着,又怕两人陡然兴起拍马狂奔没了踪迹。

    一行人追追赶赶,不多日便到南岳地界,眼见着南岳城就在眼前,剑影、香怜算是松了口气。

    此时正值桃杏吐蕊,河秀山青,沿途可见三两老叟河畔静坐,只为等那贪嘴的鱼儿上钩;更有小娃儿横跨牛背,折叶为笛。没想到这城郊春景,静中有动,动中有静,竟比宫中收藏的春日图中的景色还要美上几分。

    四人于马背上草草望了两眼便匆匆入了城。进了城,南岳山庄便在咫尺,又兼这城中风景并不比城郊逊色,且还多了些许烟火气,四人见时辰尚可,便牵着马沿长街漫步而行。

    长街傍河而建,河畔绿柳红桃分外妖娆;河内画舫、游船穿梭不歇,时而可见美妇船头倚栏,时而可闻艄公质朴浑厚的嗓音穿街而过。长街上,更是商铺林立,成衣的,卖米的,打铁的,沽酒的,好不热闹。

    未行半里便已见多处酒肆饭馆,家家酒香袭人,四人一路劳顿,哪还挪得动脚。

    “不如今晚宿在此处,明日上山如何?” 元辰在一方绣着杏花酿的酒旗下立住脚。

    “甚好甚好!”小苏拍手笑道,“连日赶路,也未曾好好用膳,此处景色优美,倒是很是适合把酒畅谈。”

    云修、香怜二人更是求之不得。

    小二早热情地迎了上来,此刻接过众人手中的僵绳,堆着满脸的笑:“几位客官是住店,还是打尖?”

    “住店,明早再走?”

    元辰说着与小苏一同进了店。

    店堂宽敞明亮,东南西北各摆了张方桌,桌边围着宽面长凳。桌凳看起来半旧不新的,有些地方还脱了漆,贵在擦得一尘不染。

    时辰尚早,四桌仅东桌对坐着两名布衣汉子,桌上一盘花生米,一坛酒水,未见其他菜食,想必也是刚来。两人瞥了众人一眼,见不相识,又就着花生米喝了起来。

    胖掌柜见四人风尘仆仆,衣着却不俗,于是亲自引四人往二楼行去。

    二楼也如店堂似的开阔,东南西北各摆了张方桌,只这桌子不似店堂中的斑驳,而用红漆抹得又光又亮,四方围着同样漆着红漆的长凳。不仅如此,桌与桌之间还用山水屏风隔了开来。

    此间虽不算堂皇富丽,倒还算入得了眼,元轩率先寻了临街的桌子坐了下去。

    厅中无他客,仅北墙前坐着一白须老者,老者穿着洗的发白灰布棉袍,怀中搂着一把黑黝黝的二胡。他身旁立着一位十四五岁的豆蔻少女,少女身前架了架牛皮鼓,牛皮鼓的鼓架上还挂了套快板。他二人见有客上来,堆着笑朝众人行礼。

    小苏不禁多瞧了那少女两眼,少女乌亮的青丝简简单单挽成了圆髻;身着半旧的桃红的折裙,外罩了家织布的夹袄。她见小苏瞧过来,略显羞涩地朝笑了笑,便迅速垂下眼睑。

    四人坐定,胖掌柜告了声罪自下楼去了。

    “那二人是?”小苏望着老者与姑娘朝小二问道。

    “他们爷孙俩靠唱小曲讨生活,公子若有想听的,随意打赏点碎银即可,要是不想听的也不打紧,由他们胡乱拉些小曲,也算添个热闹。”

    小二看起年岁不大,一张嘴巴到是能说。

    “咱南岳春天来得早,风光又是出了名的好,每年春天,邻近的乡绅富户总爱携着家眷来咱南岳城游玩,顺带着尝尝野物、野菜,听听山歌小曲,也算踏春了。这爷孙俩在小店唱曲唱了四五年,好些个客人就冲着他们爷孙俩的曲子来的。”他边说边麻利地替众人斟上摆茶水,“几位客官也来游春的吧?”

    “正是。”元轩看了小苏一眼,道,“你瞧着挑两样时令菜蔬,招牌菜也上三两样,再一并上些小食酒水。”

    小二乐呵呵地应了,不多时捧着两样糕点,两盘时蔬和两个冷盘上了来。

    “还有两道热菜,一会儿便好。”

    “酒呢?”元轩问。

    “来了,来了。”

    胖掌柜怀中抱着扎了红绸的酒坛子,酒坛子肚肥腰圆,看上去足足装有四五斤酒水。他将酒坛子启了封口,拿过四只陶盏,一一斟上酒水。

    “酒色倒是纯净,闻起来烈了些,这般喝法也有些不雅。”

    在军营,元辰见过军士用大碗豪饮,只他生长于宫中,精致惯了,不大习惯如此。

    “店家,烦请换个小盅来。”小苏闻言笑道。

    “公子,这酒闻起来烈,喝起来不上头……大碗喝才够劲儿。”店家解释道。

    元辰见他说得实在,端起陶盏抿了口酒,方道:“酒味虽烈了些,入喉倒是有几分甘冽的。”

    小苏朝元辰摇了摇头,双手捧起面前的陶盏一口气饮了大半:“掌柜说这般饮才够劲儿。”

    上清山时,清虚子时常执一壶酒坐于山颠,遇云便观云,对月便赏月,也不用下酒菜,以壶口对着嘴直接饮了。小苏陪着饮过几次,也觉大口饮酒多了些豪气,只她酒量算不得好,不敢过于放纵。

    “就是这个喝法,小兄弟一点就明。”胖掌柜笑哈哈地拱了拱手。

    “你也试试!”

    半盏酒下肚,小苏脸上飞起两坨红云,一双眸子水汪汪的。

    元辰看得心神摇曳,捧起陶盏学着小苏的模样就饮。

    咳——咳——咳——

    那酒顺喉而下,如团烈火似的,元辰光洁的额上瞬间细汗密布,他咳了两声,仍无法缓解,于是一连夹两箸青菜送入口中,希望可以压制胸膛内的灼热。

    “嘻嘻,你这般模样……姨丈要是见了……八成要罚你……”

    小苏面颊绯红,双眸含笑,显得妩媚而又不失娇憨,说话间她葱白似的指头戳向元辰臂膀。

    元辰想也不想就将那指头连带着柔荑一并握入掌中:“小苏,你可知你在作甚!”

    小苏依旧娇笑着:“可敢再来!”

    “有何不敢?”

    他话方出口,她已送酒入喉,分毫没有犹豫。

    “公子——”

    香怜知她心思单纯,对人对事皆是随性得很。往日她与大王子饮酒,大王子谨慎有度,从未让她多饮。今番,太子并不拦着,眼神又是那般热切……香怜自踱比小苏长了几岁,自然懂得那眼神意味什么。

    “香怜姐姐不用担心。”小苏笑吟吟道,“小苏在南境,与那帮小子对着坛子喝都带不怕的……”

    元辰闻言,醉眼朦胧地指着胸口:“……这里,难受……难受!”

    “他说难受,他已经难受了……”小苏嘻嘻笑着,只催促香怜快些添酒。

    香怜恐二人喝多,又拗不过两人,求助似的望向剑影。

    剑影倚窗独饮,对此恍若未见。那年紫藤花下,一向待人冷淡的太子不仅牵着小苏郡主的手,还命他去拿甜糕哄她。那时,他只知小主子待她有些不同。前些天,他瞧见主子跪在王君脚前痛苦的模样,方知主子用情至深。可此番背着王君随郡主而来,终究违背了宫规。他转念又想,即然躲不过一顿罚,倒不如让主子随性几日。

    香怜无奈,只得又替两人续酒。

    “还是香怜姐姐最好了!”小苏说着一头扎进香怜怀中,她是有些醉了,以至于忽略元辰的感受。

    “喝,还是不喝了?”

    元辰语气中透着三分赌气,七分不满。

    “喝,怎得不喝!”

    忽然间,二胡声戛然而止。

    “你,你们干什么?”

    谁也没注意,先前在店堂喝酒的两名布衣汉子不知何时上了楼,正拖扯着唱曲少女。

    “爷爷……”少女挣不脱汉子的钳制,哭腔唤道。

    “我就说店家心眼长歪了,只弄个小娘子搁楼上,咿呀唱得人心痒痒?”那大汉拉攥着少女白皙的手腕子,喷着酒气的臭嘴快要啃上少女的脸。

    少女挣扎着往后躲去,老者也冲上去拉扯那大汉。旁边那汉子见了,一把将老者推倒一边,恶狠狠道:“胡老二,我兄弟瞧上你孙女,是你的福气,你要是不识趣,爷就打折你这老狗!”

    “放开她!”

    小苏哪里见得如此场面,冷声喝道。

    那两名汉子闻声先是一愣,见走过来的是位清瘦少年,长得又十分俊俏,□□着对视了一眼。

    那名踢老者的汉子迎向小苏,伸出一只脏手:“小子细皮嫩肉,爷疼你可好……”那个“好”字尚未出口,小苏已飞起一脚,将他踢翻在地。

    就在小苏呵斥二人的同时,剑影放了酒盏,正要出手。

    元辰拦住他,一双目光却看着小苏:“让她……让她松松筋骨……”

    剑影颔首称是。

    “只别让她……吃亏……”语未尽,元辰已倒桌上,打起了熟睡的鼾声。

    拉着少女的汉子见状松了少女,抡着大锤似的拳头就往小苏脸上招呼。

    “爷爷……”

    少女脱了钳制,哭着扑向老者,香怜已将老者扶至一侧,此刻正靠坐在墙角喘着粗气。

    “哼,还是练家子的!”

    小苏嘲讽笑道,与此同时双脚一滑闪身大汉身后。那大汉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屁股上就挨了重重的一脚。

    地上那人已爬了起来,抱起条长凳就砸,小苏也不闪,待他近了,方一脚踹上长凳,那长凳正好拍上那人的面门,顿时,一双鼻孔血流如注。

    “唉哟——唉哟——”

    那人捂着鼻子,杀猪似的叫唤起来。

    正在此时,胖掌柜领着两名青年男子上了来,看到那汉子捂着鼻叫唤,又见胡老汉坐在地上哼哼唧唧的,慌得不知顾那头是好:“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掌柜的,快将他二人送官!”小苏指着两布衣汉子,“光天白日的,他们竟敢抢夺民女!”

    那两汉子见人多,也不敢狡辩,双双逃似的往楼下冲去。

    “伤了人,还想走?!”

    小苏想也不想追了上去,哪想酒饮得多了,脚刚踏上楼梯身子便失去平衡,眼看着就要栽下去。

    “公子。”

    香怜惊呼中,剑影冲了过去,他终究慢了。众人只觉青影一闪,小苏已被青袍男子托起,紧接着他脚尖点地连接着转了两圈,与小苏稳稳当当地立于店堂之中。

    小苏本就七八分醉,再经这一折腾,只觉天旋地转,下意识勾住青袍男子脖子:“莫要再转了!”

    “你……松手。”

    青袍男子有些嫌弃,又有些无奈地看怀中的人。

    “不松,晕得很……”

    小苏嘟囔着抬起眼帘,眼前之人一身青色丝织长袍,二三十岁的模样,正板着脸欲扯开她勾在他脖子上的胳膊。

    “疼。”小苏不满地皱起眉头。

    闻言,青袍男子竟真不再拉扯,只催促道:“那你快些松手。”

    “好香,好舒服!”

    青袍男子胸膛宽厚,又兼长袍丝滑,小苏靠着十分满意,尤其是男子身上散发着淡淡药草香,勾起小苏许多回忆。

    “艾草,苍术,丁香,山奈……又都不像……”小苏抬起水汪汪的眸子,“到底是何药香,我怎得闻不出来?”

    “咳咳……” 怀中的少年皮色白皙,双颊绯红,浓而稠的睫毛忽闪忽闪着,竟比许多姑娘家还要俊俏,尤其是红嘟嘟的嘴唇,让人恨不得立刻咬上去,林青玄收了目光不敢再看他,“你……你说得没有错……咳咳……只玄青长年与药为伍,故尔,故尔……”

    方才林玄青与友人上楼,见一名白衣少年桀然而立,不禁多瞧了两眼。随后,他认出两名布衣汉子是当地的泼皮,布名汉子大概也认出了他,慌得便逃,少年随后便追。然而,那少年不知怎得一脚踏空了,在他眼前跌了下去,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他来不及细思,便出手救下少年。

    此时,少年靠着他的胸膛双眸微合,呼吸均匀,他睡着了?这少年真是好笑,竟心安理得窝在他怀中没有丝毫尴尬。

    少年的发髻何时散了,满首的青丝散落在他的臂膀,他偷偷的抚过他的发稍,很滑很软也很香……

    剑影追了下来,目光警觉地扫过林玄青,朝跟过来的香怜冷冷地吩咐:“送小公子回房。”又朝林玄青拱了拱手,“多谢先生救下我家公子。”

    “举手之劳而已。”怀里陡然空了,林玄青竟觉心里也是空落落的。

    小苏并不情愿,但见是香怜,立刻温驯得跟猫儿似的任由香怜搀扶她:“香怜,香怜,我跟你讲,我喜欢他……喜欢他身上的药草香……嘻嘻……”

    这样的醉话,香怜不会傻到去搭理,她也没空搭理,小苏跟个八爪鱼似的手脚并用的巴在她身上,她都快喘不上气了。

    剑影见小苏醉得厉害,也顾不上尚在二楼的元辰,跟香怜半搀半拽着将小苏送往客房。

    林玄青立在原处目送三人离开,见三人折入转角方想来喊道:“梅子汤可以醒酒……”

    “你说晚了,八成听没有听到。” 林玄青的友人立在他身侧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闻言,林玄青一个激灵:“你何时下来的?”

    “你下来了,他下来了,我也就下来了。”他友人憋着笑打趣道。

    “平日也没见你话如此多。”林玄青说着撩起袍襟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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