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虚

    林玄青将元辰与小苏四人安置在两处相临的院落。

    两处院落是用竹篱隔开的,而非寻常的土石所彻。大半人高的竹篱上攀附的藤蔓开出星星点点的小花,绿叶红花将竹篱遮得严严实实,远远瞧着还以为是一处院子。如此一来,元辰与小苏即避了嫌,又近在咫尺。

    对此,元辰不由得暗赞林玄青细致入微,心中对他的敌意又少了几分。

    翌日清晨,林玄青负手立在院前望着东边天际那一络鱼肚白,晨风徐徐拂过他敦厚的面庞,他轻嗅着裹挟着露水、泥土、山花气息的晨风,平静的脸上浮起若有似无的笑。

    “林兄起得如此之早。”元辰笑着招呼。

    “山中晨昏如同四季,景色各有不同,故玄青特来相邀,共赴山巅观云海旭日。”林玄青朝元辰颔首说道。

    “林兄有心了。”元辰朝林玄青拱了拱手,“只……”

    见元辰面色有异,林玄青正要询问,听闻竹扉吱呀一声,紧接着小苏出现在院中。

    “我原不想惊动你们的,没想到你们更早。”小苏打着哈欠,朝两人走来。

    今日的小苏依是一袭垂及脚面的白锦袍,盈盈纤腰用绦带随意的束了,满首的青丝挽成简单的圆髻,用了翠色的竹枝簪着。她眉未描,唇未点,依是面若珠玉,目光璀璨,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轻灵之气。

    “苏姑娘这发簪………”

    林玄青目光落在小苏的发簪之上,也就一瞬间,他便挪开了眼,欲出口的话亦未出口,生生的咽回了肚子里。他不是轻率之人,话自不会轻易出口,何况连他自己都觉不妥之言。

    “唔,我准备领香怜去看云海的。”小苏见林玄青欲言又止,指着发髻道,“你想问这个吧?我瞧篱笆上的竹枝翠得可人,便折了段别在发间……”

    “也只有你,才能作出这样的事。”元辰低笑,满目满眼都是浓浓的宠溺,“林兄种这些竹子时,可曾想到它们还有这层用途。”

    “能得苏姑娘青睐,是它们前世修来的福份。”林玄青仍旧不敢拿目光看小苏。

    蓝灰色的天幕渐渐退色,东边的天际愈发透亮。

    “香怜,你再不快些,怕要错过日出了。”

    “来了,来了。”

    春光正好,众人在南岳山庄不觉间过了四五日。这几日,喂了血痂的兔子先后出现四肢无力不能站立,林玄青试了多种方法,丝毫没有改变兔子们的现状,于是向小苏讨了剩余的血痂,独自闭门钻研。

    望着可怜兮兮的小兔子,小苏心内焦急。师尊说过龙涎草含剧毒,一滴汁液便可致命,但贵在其毒性可以克制其他的毒物。

    然而龙诞草难寻,如今天下恐怕只有南岳山庄才有此物,这也是小苏不远千里来此处的原因。这几日,小苏悄悄寻过,他们所经之处不见半株龙涎草,若不在后山,会在何处?!

    也难怪小苏有此想法,林玄青领着小苏一行游遍山庄内外,唯独后山不曾去。小苏问其原由,林玄青解释说后山是林氏祖坟。元辰当即表示,即为林氏先祖居所,自不好惊扰。小苏虽有想法,也只能作罢。

    如今客尚在,主人却闭关了。这让元辰很是郁闷,因小苏坚持,又不得不耐着性子住下去。眼看着二月将完,他不放心宫中,便遣了剑影回去,他自己执了根鱼竿春钓去了。小苏日日都在捣鼓那些药草,他帮不上忙,又被嫌弃得很,倒不如自娱自乐地打发时光。

    小苏确实很忙,林玄青未说只字就闭了关。好在南岳山庄遍地药草,小侍婢女个个识药,小苏每日找他们讨教各种草药的药性,又尝试着配了几味药。可当她将这些新药给兔子喂食之后,有的兔子四肢抽搐口吐白沫,有的疯了般拼命地用身体撞击笼子;倒有一只安安静静地窝在角落里,可怜兮兮地望着小苏。

    “唉……”

    小苏本就没敢奢望什么,一声长叹之后,她抱起那只安静的小可怜。这下倒好,小可怜一到她怀中,不是用头蹭她的胳膊,就是伸出舌头舔她的手掌,跟猫儿似的粘人。

    半个时辰后,兔子们大都安静下来,所幸并没有兔子因试伤了性命,想来它们服的药草多了,生了耐药性。

    小苏搂着那只在她怀中撒娇的小兔子,决定夜探后山。

    “成了,成了……”

    “什么?”

    小苏正盘算着怎样避过元辰独往后山,陡然听到说话声,吓得一激灵。

    “成了。”林玄青立在小苏三步之遥,眉稍尽是喜色。

    他什么时候来的?小苏盯着林玄青一脸惊讶,更让她吃惊的眼前林玄青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身上的衣袍松松垮垮的,他小麦色的肌肤与那衣襟之后若隐若现。可能是畏寒,他又在内袍之外披了一件宽大的墨色夹袍,只这夹袍也未掩住那呼之欲出的春色。

    小苏的目光滑过林玄青若隐若现的胸膛——这与他以往严谨到一丝不苟的形象完全不符,这几日发生了什么,才始得他如此模样。

    “林兄,你出关了!”

    “苏,苏姑娘,”林玄青见小苏盯着他,面上不由得一烧,话都说不大利索了,“兔,兔子……”

    “兔子咋了?”小苏收了目光,掩饰似的轻咳了声。

    林玄青手已松,其怀中的灰兔一跃而下,脚刚着地便蹦蹦跶哒钻进草丛里。

    “治好了?”

    小苏一双目光搜索着不见踪迹灰兔激动地问。

    “治好了!”

    其实林玄青答与不答,都不重要了,但他不仅答了,还答得无比响亮。

    “解药……”他将手中的瓷瓶递到小苏眼前。

    “……这么说无轩哥哥的腿疾可以治了?”

    “只要剂量得当……我想应该可以的……”

    “林兄,”小苏激动地扑向林玄青,搂着他又蹦又跳,“南岳山庄的医术果真名不虚传!

    “苏,苏姑娘……”

    林玄青虚长了二十多年,与未婚妻秋慈每每见了,也是克守礼仪,不会多越矩一步。但小苏的出现,让他第一次那么真实的感受到心悸,那是不同与任何一种病症的心悸——而此刻,他再一次感到那种悸动。

    林玄青三岁启蒙,五岁学诗作画,六岁习武识药,七岁与人对弈已难逢对手。二十多载,他无一日不在学习,虽不敢称满腹经伦,但至少涉猎甚广。可绞尽脑汁,他仍不知此情此景该如何应对,无处安放的大手,犹豫,踌躇,依旧无处安放。

    轻嗅着她淡淡的发香,一种久远的熟悉感油然而来,终究他问出了口:“苏,苏姑娘,你我以前是否……”

    “林兄,我们再去试下药?”小苏陡然松开林玄青,抢过他手中的瓷瓶,眉眼皆是灿烂。

    怀中倏然一空,林玄青心中好一阵黯然,良久才应了声“好”。

    屋檐下一溜摆着五六个笼子,每个笼子里都住着一只小兔子。小苏挑了只看起来比较精神的喂下解药。

    须臾,吃了解药的兔子慢吞吞地挪了挪身子,又伸了伸后腿,然后窝在那儿不动了。小苏急了,直接将兔子抱了起来,一手托着它腹部,一手帮它捋直了四肢,可她刚撒手,那兔子四肢一软就地窝了下去。

    “怎么会这样?”小苏蹙眉看问林玄青,“是药量不对,还是时辰不够?”

    “不,不!方才那兔子反复试药都是这个量……时辰也不是问题……”

    林玄青亦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他重新托起小兔子,并轻柔地按摩其四肢,良久方慢慢地松开双手,可结果并没有好到哪儿去。

    “是哪里出了问题?”林玄青不甘心,一次又一次托起兔子。

    小苏心中不忍,宽慰道:“林兄不必自责,小苏自习医以来一直钻研此症,尚未弄清所以然,林兄几日便初见成效,已属不易!”

    良久,林玄青抬眸望向小苏:“苏姑娘要信玄青……”

    “嗯,我信!”小苏点了点头,见他目露愧疚,强笑着道,“只不过,林兄这模样……”

    “模样?”林玄青垂首一瞧,见自己衣襟未掩,慌得拢紧外袍,赤着脸道,“唐突了,玄青唐突了,姑娘莫怪!姑娘莫怪!”

    小苏苦涩一笑:“林兄不必介怀……你我也算是扯平了……”

    “扯平了?”

    林玄青愕然,忽地想起初遇那日,顿时脑海里翻腾的全是那双嫩藕似的脚趾——脸烧得滚烫,呼吸随之急促起来,他不敢看小苏,也不敢说话。

    林玄青的窘迫,小苏装作未见:“林兄可听说过龙涎草?”

    “龙涎草?”

    闻言,林玄青垂下目光。

    “南岳山庄后山种有龙涎草对不对?”林玄青的反应,让小苏更加确信她的猜测。

    “你……你怎知?”林玄青满面错愕,不敢置信似的看着小苏。

    “传说这龙涎草可克百毒……南岳山庄既种有龙涎草,必然也有克制龙涎草之物。林兄,可对?”

    良久,林玄青目光暗了下去:“如苏姑娘所言,庄中有龙涎草并不是传说……只那草难种,历代皆由庄主夫妇亲自照看。当年,我祖母领着姑姑查看龙涎草长势,姑姑那时年少,虽祖母再三告诫不可随意触碰龙涎草,可姑姑还是趁祖母午休采撷幼草,结果迷失心神,走失了。祖父祖母发现后,出动的庄中所有庄丁,寻了十来天,也未寻见姑姑……山高林深,十来岁的孩子……”

    顿了顿,林玄青又道:“后来,祖母始终走不出自责的阴影,一日悲伤过度尽数毁了那草……”

    “尽数毁了?”小苏连连退了数步,方才稳住身形。

    林玄青愧疚道:“苏姑娘给玄青五日……五日后,玄青定会设法解了软骨之毒。”

    小苏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多谢林兄好意!”说罢,她朝林玄青点了点头,抱起那只窝在地上的小兔子进了屋。

    林玄青是矛盾的。作为大夫,他有责任尽快炼制出解药,虽然会动用那枚药石;可作为南岳山庄少主,守护药石是历代南岳人的责任,他无可推御。

    林玄青苦笑,其实作为他自己,他并非不希望炼出解药,至少不用那么快炼制出解药。他自私地想通过此法多留小苏些时日。尽管他清楚地知道他是有婚约之人,也清楚她已有守护之人,但他想任性一次,亦或因为那次心悸,亦或因为小苏身上没由来熟悉感。

    就五日!五日后,若炼不出解药,就将药石交于她!

    回了屋,短暂的思考去留之后,小苏皆在翻阅医书,这些医书出自南岳山庄历代庄主之手。她冷静地想,医书既是历代庄主所诸,其间总能寻到关于龙涎草的蛛丝马迹。看得累了,她便半倚着窗棱望向窗外。

    香怜顺着她的目光瞧向窗外,窗外矮灌开出几簇白色的小花。这样的矮灌山庄石径旁到处皆是,并不稀奇。

    “姑娘在看这个?”香怜问。

    小苏合上手上的药籍:“你瞧见那边了吗?”

    她指着远处山坡上一片金黄的油菜花,说道:“那花田不远处,有一位养蜂人,我想他是不是夜间也住在那里——山中常有野兽出没,毒物又多,若是住在那草棚里,倒属不易。”

    香怜顺着她指的方向,见一人带着草帽躬身在忙着什么。

    “你寻我何事?”小苏问。

    “外面来了一位婢女,说是少庄主着她来寻姑娘一起试药。”香怜说着,拾过靴子替她穿上。

    “林兄说五日,竟提前了一日。”小苏理了理衣衫,立了起来,“我去去瞧瞧……若元辰哥哥回来,你让他等着,我有事要与他说。”

    “好。”香怜笑着应了,并送她出了门。

    立在院外的婢女见了小苏,熟络地福了福:“姑娘快些,少庄主怕是等得急了。”

    “你怎么眼生得很?”小苏问道。

    “少庄主一向都是川柏、半夏随侍,姑娘自然觉得奴婢眼生——姑娘经常在庄中走动,奴婢倒是觉得姑娘亲切……”那婢女一边急匆匆地走在前面,一边又催促着小苏。

    “这不是往林兄的住所……”小苏扭首瞧向越行越远的林玄青住所的方向,道。

    “是呢。少庄主在后山等姑娘呢!”那婢女说着又加快了脚程。

    “后山不是林氏祖坟所在?”小苏问。

    “少庄主在瀑布下等姑娘,离着祖坟还有老远一段呢。”婢女笑着解释,脚下始终未停。

    小苏满腹狐疑的跟随那婢女身后,不多时,两人行至瀑布之下。瀑布自山顶咆哮而下,犹如一道白练直冲山涧深潭,发出彻耳的动静。

    小苏四下环顾,并未见林玄青的身影:“怎不见林少庄主?”

    “少庄主恐是等得急了……容奴婢四下寻一寻,姑娘稍候!”那婢女不侍小苏说话,转身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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