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入秋，北地昱仑城。
北地军军营每一年都会举行武艺大比，这大比旨在为北地培养年轻的武将大才，因此参赛者的年龄被限制在十岁到十八岁之间。
获胜者不仅可以获得十分丰厚的奖赏和至高无上的荣耀外，还能获得颜宁将军许下的一个承诺。
颜霜这年刚好过了十岁生辰，到了可以参加武艺大比的年纪。
大比前一日，将军府前，一身白衣的裴淮真跟随尤金出诊回来，却忽然被一女子拦住了去路。
“元小姐？”尤金停住脚步，朝对方作揖：“元家小姐是来寻我的？”
“不不不。”女子连连摆手，她的眼神越过尤金，直落在了她身后的裴淮真身上：“尤军医有礼，我……我此番是来找裴公子的。”
这长得又高又大，穿着一身靛蓝色短打的女子叫做元秋，是明日武艺大比夺甲的头名人物，她的一套元家剑法尽得真传，是北地公认的武艺最强的后生。
可就是这样平日里威风堂堂之人，却在和裴淮真对视一眼后，一脸羞赧地低下了头。
“原来是这样。”尤金点点头，她转身拿过裴淮真肩膀上挂着的药箱，对他说：“你跟元小姐说会话吧，我先进去了。”
“是。”
裴淮真拱手，目送尤金进门后，才垂下眼眸，僵硬地将脸转向元秋。
“裴公子……”元秋吞吞吐吐地开口，脸颊红透：“明日就要进行武艺大比了，我若是能在大比中不负所望拔得头筹，你会开心吗？”
“若是元小姐真能一举得甲，淮真当然高兴。”
“那既然裴公子也觉得高兴，到时候，我便问颜将军要个恩典。”
元秋喜笑颜开，逐字逐句地向裴淮真解释：“公子被颜将军捡回来，住在将军府，已算的上是将军家的人了，母亲同我说，若是我想同公子成亲，就必须先向将军提亲。所以……”
元秋的话尚未说完，可想表达的意思却再清楚不过，她若是赢下明日的比赛，就要像颜宁提亲，要他裴淮真做夫郎。
相比于情绪激动，满脸通红的元秋，被求亲的裴淮真却表现一脸淡然，他拢了拢衣袖，态度极其恭敬：
“多谢元小姐抬爱，但恕裴某不能答应，您是官家小姐，母亲乃是北地军副将，祖母也是战功赫赫之人，而我却是一介孤儿，我俩身份云泥之别，实在并非是一门好的亲事。”
“不打紧的，不打紧的。”元秋急切地解释：“我们元家只是在这边陲做一个小小的官儿，与颜霜这种正儿八经的从京中来的官家小姐可不一样，在下的家人十分随和，我们从不在意身份，裴公子大可不必顾忌自己的身世。”
元秋说完，抬头看着微微蹙眉的裴淮真，以为他还在自卑于自己的身世，便红着脸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想让他放下心来。
但却没想到，对方却狠狠挣扎，将手抽出来，他后退一小步，厉声叫到：“元小姐！请自重。”
“元大傻子，你做什么？”一声清亮的嗓音从裴淮真身后传来，让他身板一僵，像是要与元秋撇清关系一样，立即又后退了两大步，却不想恰好踩空了台阶，
“小心。”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再一次想起，他感觉到有一双温热的手掌，在身后稳稳地扶住了他。
“颜霜？你怎么会在这？你不是跟着全姨她们去十一州了吗？”元秋问。
“明日武艺大比，我们当然要回来了。”
再不回来夫郎都要被你抢走了，颜霜咕哝了两声，离的远的元秋自然是没有听见，可却字字句句一字不落的落进裴淮真的耳朵里。
他不着痕迹地抬手拢了拢衣领，妄图遮住早已经羞地通红的脖颈。
颜霜托着裴淮真的背，帮着他站稳身子后，才收手，叉着腰对元秋说：“元大傻子，你不会不知道我今年也要参加大比吧？别这样自信满满的，这头筹还未必花落谁家呢！”
“就你？”元秋微微俯身看着比她矮上一头的颜霜，满脸的不屑。
元秋与裴淮真同岁，比颜霜大了八岁，虽说武艺启蒙没有颜霜早，可她毕竟这么多年跟着母亲南征北战，大大小小的战役也参加过几场。
武艺大比中比的三轮，她样样都在行，就算她不得，难道会被这颜霜拿了去？
“那就等着瞧，看到时候究竟是谁赢。”颜霜叉腰，
“走着瞧就走着瞧。”元秋呛完，又看向裴淮真，一脸讨好：“大公子明日可能来看比赛？”
“嗯，”裴淮真点点头：“我会去。”
“那就好，那就好。如此，那在下便告辞了。”
裴淮真微微颔首，目送元秋离去，紧接着视线却颜霜遮挡了个严严实实。
“别看她了，看看我。”颜霜撇撇嘴，语气中满是对裴淮真的亲密。
“嗯。好，我不看她。”裴淮真浅笑，抬手为颜霜正了正衣领。
“明日比赛你也不看她，只看我就好。”
“你也要去参加这次的武艺大比吗？”
“嗯，当然，盼星星盼月亮，我今年我好不容易满了年纪了，当然要去了。”
裴淮真蹙眉，不免担心道：“武艺大比年纪小的话并不占优势。”
大比是三轮制，前两轮的六艺比拼，裴淮真并不担心，因为他知道颜霜的能力，可最后一轮，却是赤膊。颜霜年纪小，身体还没长完全，自然拼不过一些年纪长，有力气的。
他不想看颜霜受伤。
“小哥！你不相信我！”
颜霜一时心急，私下的称呼脱口而出，把裴淮真吓得不轻。他抬手一把捂住了颜霜的嘴，声音急切：“这可是府外！”
“哦。”颜霜点点头，眼中尽是失落之色，她扒开裴淮真的手，说：“知道了，不喊了还不行吗？”
“你不相信我能赢的了元秋吗？”
裴淮真迟疑，他并非不相信颜霜的能力，他一直都觉得颜霜是这世间武艺最厉害的人，但实在是年纪和体型差距太大。
元秋又高又壮，刚才站在他面前像只大熊，而颜霜甚至更像一只灵敏的小雀。
“小哥果然不相信我！你明天要去看比赛，是不是也是因为等着元秋赢了好答应她的提亲？”
“当然不是。”裴淮真瞳孔微缩，提高了音调：“我和她话都没说过几句，你莫胡说。”
“真的？”
“真的，我在战英堂前起过誓的。”
他既然允许颜霜以‘小哥’称呼自己，便已经是认定了，此生便不会再有别人了。
“小哥，你真好。元秋能给的，我也会给的，明日我定会赢下，然后也会像母亲要恩典，跟你提亲。”
***
第二日大比之日来到，自早晨就开始下雨，雨势不小，可武艺大比不可取消。
如同裴淮真预想的一般，颜霜闯进了最后一轮，她的对手真的是众望所归的元家女郎，元秋。
八岁的之差，差的不仅仅是体魄，还有这些年南征北战的所积累下来的经验。
颜霜自然是不敌，从开始就一直在被元秋揍，元秋拳拳到肉，打的一点儿都不留情。
雨越下越大，裴淮真没忍住，径直打伞冲到了校场旁，他望着场内的情形，心被狠狠地揪起来。
尽管被打的很惨，可颜霜却没有丝毫放弃的意思，她一次次地从泥地里爬起来，反击，挨打，接着又倒下，然后再爬起身，
直到最后滚成了一个泥人，终于，她等到了元秋力竭。她在雨中，她倾力朝元秋挥拳，连接三下，将她打倒。
随着元秋的庞大的身体轰然倒下，场内泥水四溅。
在武官宣布了颜霜获胜后，裴淮真才直冲进了场中，他撑住了已是强弩之末的颜霜，将手中的伞打在她的头顶。
“小哥……我赢了。”
“嗯，我看到了。”
“那我……是不是很厉害？”
“嗯，很厉害。”
何止是厉害？在北地百年的历史中，从来没有十岁的年纪就夺得武艺大比第一的人，
她，颜霜是第一个，
这是何等的荣耀，他自也与有荣焉。
“那小哥……”
“嗯，我答应，我都答应的。”
裴淮真赶在颜霜开口之前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他的心自从在十里亭瞧见她的第一眼就已经准准地落在她的身上。
此后，再无他处。
***
“那日雨下得很大，雨水冲的各个小道泥泞难走，唯有官道还好上一些。那时，那群人遇刺，她们的马车被掀翻，行李木箱散落一地，将官道堵了个严严实实，我别无他法，只得命令蓝按他们在远处等着，并未出手帮忙。”
裴淮真攥着颜霜的胳膊解释。
“后来，她们有一人来向我求助，而我之所以出手相助，是因为……是因为……”
是因为她当时一身泥泞，固执到豁出一切的样子很像你。
很像当年在北地武艺大比在我眼前一次又一次地从泥地里站起身的你。
这样的相似的一幕再一次在他眼前上演的时，裴淮真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
炙热的爱意，
当年的裴淮真可以说出口，但现在的裴淮真不行。
当年的裴淮真可以为了心中所爱义无反顾，不顾他人目光地冲向校场，
可现在……的裴淮真，
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