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歌

    这山中深处,确有一座村子名唤风口村,二十年前,村中起了大火,村人死伤惨重,没过多久,就传出村里有妖邪作祟,甚至惊动了本地官府。

    时任知县请了法师,领着一干人等亲往驱邪,谁知,这一去竟杳无音信!

    风口村很快便荒了,不久,山中地震,彻底变了山形地貌,二十年过去,已无人知晓那村子具体所在。

    “都说啊,那村中怨气太重,致使那一片山中皆有厉鬼作祟!现下已无人敢靠近了,风口村这名啊,也没人提喽。”

    老刘头咽了口唾沫,探过身来,压低声音,又道:“便是偶有提及,都唤它猛鬼村!”

    黄麟听完,心下有些兴奋,指着前方山口,问道:

    “若去那村子,可是从此处进山?”

    老刘头点点头,答道:

    “是从此处入山,入山北行百里到界牌山,那村就在界牌山中,但具体在哪儿就不知晓咯。”

    “竟还要百里!”黄麟皱眉道,“当年县老爷如此爱民?深山老林里闹鬼,他竟不惜跋涉劳苦,亲去驱邪?”

    “我记得……当年县尊姓冯……”老刘头眯眼想了想,又道:

    “对,是冯老爷,他官声平平,却为何要亲自去那儿,小老儿就不得而知了。”

    黄麟见他只知方位不知具体所在,便道了谢,准备进山后再寻人打探。

    刘老头见她要进山,忙问:“小道长,你还要去?”

    “去,我是道士嘛,岂有怕妖邪之理?”

    “可不敢托大啊!”刘老头摇了摇头,正色道:

    “当年,与冯老爷同去驱邪的,可是玄都宫的仙长,他都折了!”

    本朝重道,玄都宫受今上敕封,享皇家供奉,乃宇内道门第一宗,门下弟子众多,其中不乏灵者。

    “欧?”

    黄麟一听,心下越发兴奋了。

    ......

    山路崎岖,多有积雪,一路行来,烟瘴茫茫不见人迹。

    若只靠两腿,颇为难行,好在这头驴很是伶俐,竟让黄麟未觉辛劳,似游山玩水般。

    “好畜生,晚间喂你糖吃。”

    黄麟拍了拍驴脖以示嘉许,又抬头瞥了眼天,却皱了眉,适才的好心情便淡了三分。

    她已在山中走了一天,现下天光西垂,暮色渐起,难免心头忐忑,到底还是不愿夜宿荒山野岭啊。

    又走了会儿,来到一处峡谷,此处遍布温泉,要暖和许多,兴许受了地气滋养,谷内长满山杏,有些竟已结出了果。

    突然,黄麟望见前方不远处,一株山杏树下,躺了一名老妇人,身侧有个背篼翻倒在地,滚落出一地杏果。

    忙走进一看,才发觉这妇人瞧着也就四、五十,只是身形消瘦、头发全白,远瞧着确会被误作老妇。

    见妇人倒地昏迷,黄麟曾在寺中学过些医术,于是上前搭脉,才发觉并无大碍,只是饿晕了。

    她给妇人掐了掐人中,又过片刻,那人才悠悠转醒,得知被面前这小道长所救,妇人自是感激不已。

    妇人夫家姓孙,因显老,人唤孙婆。孙婆当家的去得早,就剩个儿子相依为命,去岁儿子入山采参,却摔瘫了身子,家中便越发凄苦。

    刚猫了一冬,已是揭不开锅,孙婆不忍儿子饿着,想起这谷中有早熟的山杏,于是,背了背篼来采杏子,没成想却饿晕在树下。

    黄麟觉得她可怜,从肩后包袱中取出一方红糖,撇了一小块递给孙婆,“吃吧,别又晕路上了,荒山野岭的。”

    孙婆双目放光,千恩万谢后,颤着手接过,只舔了几舔,便折了片树叶包好,小心翼翼放进衣襟了。

    黄麟不解道:“这是为何?”

    “俺儿啊,好些天未进吃食了。”

    孙婆轻轻按了按衣襟下的红糖,目光中浮现暖意,笑道:

    “这是好东西啊,他若得见,还不乐得跟花儿一样啊,哈哈!俺还撑得住。”

    说罢,她便弯下腰,将滚落一地的山杏逐一捡回背篓,一边捡,一边还旁若无人地哼唱起来:

    “月儿弯弯,

    风儿轻,

    梦里有星星。

    天无寒凉,

    虫莫叮,

    身旁有娘亲。

    ……”

    这歌初听婉转,再听就带了一丝凄凉,黄麟好奇问道:

    “这唱的什么?”

    孙婆抹了把汗水,咧嘴笑道:

    “俺老家那边儿的山歌,叫月儿歌,山里人不会别的,只会这个,俺儿喜欢听。”

    黄麟见她已拾掇完毕,便想起正事来,问道:

    “孙婆可知风口村,该如何前往?”

    妇人闻言一愣,面露诧异之色,“你……你也要去那……那地方?”

    她摆了摆手,看着黄麟,一脸恳切,“道长年纪轻轻,莫去莫去,那儿邪得很咧!”

    黄麟却注意到她上一句话,便问:“还有人也要去风口村?”

    孙婆似乎很避讳提及那村的名字,她一面背起背篼,一面说道:

    “三日前,遇上一行人,他们向我打听那地儿来着,领头的像个大户人家的管事,阔绰得很咧。”

    “你和他们说了吗?”

    “说了,只知那村在界牌山中,那界牌山啊,可不是好去处啊。”孙婆眼中有些迷离,声音微微有些颤,“跟你说啊……那儿闹鬼!”

    黄麟有些沮丧,轻叹一口气,“原来你也不知具体所在。”

    “俺虽不知,但有人知晓?”

    黄麟闻言,眼中一亮,“谁?”

    此时的孙婆似有些迷糊,她侧着头思量了半晌,才道:

    “陈猎户知道,他啊,原先就是那村的人,听他说啊,那村死绝了,仅剩他一家了!”

    “他家在哪?”

    “就沿着这条路……” 孙婆指着谷边一条不起眼的山道,将走法详尽告知了黄麟。

    黄麟当下谢过,牵着驴往那条山道走去,却被孙婆拦住了。

    “去陈猎户家,慢说得大半天光景咧!”

    孙婆看了看天,“快入夜了,路上并无人家,这山里不比他处,走不得夜路啊。”

    当下,便邀黄麟去家中借宿,以表谢意,黄麟本不愿夜宿野岭,自然同意了。

    孙婆的家在一处山坳内,原本左右还有两三户,但都迁到山外了,因她儿子行走不便,一时也搬迁不得,现下便只余她一家了。

    一路兜兜转转,待天色尽墨前,走至一处松木篱笆外,便到了。

    只见一圈篱笆上,用绳穿了一溜黄符挂着,院门之上也贴了黄符,黄麟便问道:

    “为何挂了这许多符?”

    孙婆却不答话,四下看了看,推开院门,对黄麟道:“莫在外间说,进来说话。”

    待两人一驴都进院后,她抵上院门,才说道:

    “道长有所不知,入夜了,界牌山里的剥皮鬼四下乱窜,不定会窜到哪儿去!挂了符啊,那腌臜物就进不得屋。”

    “剥皮鬼……什么样的?”

    “俺是没见过,却是真的!原先的邻居见过,都……都吓得搬走了!”

    孙婆眼中浮现恐惧,咽了口唾沫,又道:

    “听说啊,它们吃了人,就把血淋淋的人皮披在自己身上,等皮干了,就扯下来丢了,再去寻活人!”

    原来挂符是为辟邪,可是,这符并非驱邪符啊,黄麟心下疑惑,便问道:“用外边这符,能驱邪?”

    孙婆连忙点头,和鸡啄米般,“镇上荟缘堂求的,据说啊,是举人冯老爷亲自画的,他可是本县唯一的灵者!”

    说罢,她关切地看向屋子,“儿饿了几天了,俺去生饭,小道长自便,不嫌弃的话,一起吃点吧。”

    ......

    入夜后,起了风雪,风吹得门窗啪啪作响,扰得黄麟一夜难眠,到快天明时,才昏沉沉地快要入睡。

    忽然,她隐约听到了歌声,屏息分辨,发觉歌声是从隔壁里屋中传来:

    “月儿弯弯,

    风儿轻,

    梦里有星星。

    ……”

    孙婆又在唱月儿歌,歌声和着风声搅得黄麟心神不宁,左右也快天明,她索性不睡了,下床走出了客房。

    尚未天明,堂屋极为幽暗,只有一道火光自里屋的门缝透出,孙婆的歌声越发清晰了。

    黄麟心下暗生了几分好奇,自她进门,便没有见过孙婆的儿子,便是夜饭也是孙婆端了,送进里屋去的。

    她蹑脚靠近里屋的门,屏息朝门缝中看去:

    里屋的壁炉烧得极旺,昏黄的火光填满了整间屋子,床上躺了名男子,孙婆侧靠于床头,如哄婴儿般轻拍着男子头顶,边拍边唱着:

    “月儿弯弯,

    风儿轻,

    梦里有星星。

    天无寒凉,

    虫莫叮,

    身旁有娘亲。

    ……”

    待唱了两遍,孙婆流下泪来,她双目发呆,幽幽道:

    “儿啊,饭你不吃……儿啊,糖你不吃……儿啊,新衣你不穿……”

    她抽泣了一会儿,颤声道:“便要为娘心肝,娘都剖与你,但……但你要吃东西呀……”

    突然,孙婆猛地站了起来,死死盯着床上男子,仿佛如梦初醒,“眉毛!原来是眉毛淡了!是……是眉毛!”

    她开始在屋内四处翻找,边找边喃喃自语:“毛笔……眉毛……毛笔……眉毛……”

    接着,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径自走到门前,一把拉开了房门!

    门外,黄麟冷冷站着,两人四目相对。

    孙婆竟丝毫不以为意,一把握住黄麟的手,双目瞪得滚圆,仿佛垂死之人看到了希望。

    “道长,你敢只身来这山里,定是有本事的,有本事的,对不对?”她一面说,一面拖着黄麟走到床边, “扑通”跪在了黄麟跟前。

    她指着床上的人,泪流满面,“他病了,他病了!救救他,救救他啊!”

    “他没病。”黄麟挣脱她的手,侧身站在一边,冷冷道:

    “一张皮怎会病?他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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