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清醒着。极度敏感的情绪让他警惕任何一丝风吹草动,可是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他动不了,甚至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他认得她的声音,白日里她伸手过来,他以为她是要对自己做什么,本能地反抗,用尽力气死死咬住了她的手指。
她哭的好大声,简直震天动地。他还从未见过有人因为被咬了一口能哭得这样惨,他听在耳中,除了烦躁,还有一丝畅快。习惯了痛,痛到麻木,痛到扭曲,看到旁人的痛楚反而生出快感来。
早听闻陆逢洲十分疼爱他捡来的那个傻子,果然不假,今日咬伤她,陆逢洲那贼子竟对他拔了刀。
可就在他等着结束一切的时候,陆逢洲却没有伤他,只是将他击昏。那时候,陆逢洲无声地对他说:殿下,活下去。
父皇薨逝,母后失踪,那些奸佞伪君子撕破伪装露出狼子野心,俱欺他年幼失怙,一个个直呼他的名姓,谢惟。
如今陆逢洲侍奉新主,却唤他殿下,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谢惟嗤笑:活下去?
这简直是他听到的最可笑的一句话。如今他这样活着比死更痛苦。他知道,那些人就是要他生不如死,他陆逢洲做什么兔死狐悲的虚伪模样!
她也是来看他笑话的?她明日还要来,是想怎么折磨他?
他昏昏沉沉,恨恨地想着,是给他上药,还是给他盖上法袍?全然没发现这两件事哪一件都无论如何很难被称之为折磨。
药膏和法袍滋养着他破败的身体,带来了久违的舒适感,让他逐渐放松意识,陷入沉睡,他甚至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回到了幼年时,那时候父皇与母后还未离心,他被父皇抱在怀中,母后数着酸甜的梅子糖喂给他,怕他坏了牙齿不肯多给。
妖塔密不透光坚不可摧,守塔结界隔离尘世吸纳术法,无人能犯,对里面的人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保护。
**
翌日清晨,慕容辞按师父吩咐前来后山检查守塔结界,发现结界外落了一朵海棠花。
然而后山并无海棠。
他无奈一笑,拾入掌心。
没了陆笙身上的灵气滋养,原本娇艳的花瓣有些枯萎了,耷拉着脑袋像极了她委屈的模样。
他心软了软:罢了,还是不责罚她了。小师妹自魂归后好奇心重,他得想个法子磨炼磨炼她,也免得她太在意妖塔,私探妖塔反被守塔结界所伤。
**
芙笙十分郁闷,躲了慕容辞一个白天,入夜竟被他三言两语说动,一起来给蓝怀钰守丹炉了,她都没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小师妹,怎么愁眉苦脸的?”蓝怀钰笑道:“来来来,师兄送你瓶丹药,总该开心了吧?”
芙笙回他一个假笑,不客气地接过药瓶,倒出一颗含在嘴里,不知道为什么,旁人的丹药多半是苦的,蓝怀钰的丹药却都味道酸甜,怪不得小弟子们喜欢缠着他讨要。
炼丹需要加温的火灵石温度稳定,守丹炉的人需要时时看着,以灵气注入被消耗的火灵石维持温度,再将消耗殆尽的火灵石换下。慕容辞为了给陆笙讨要丹药,答应了蓝怀钰守丹炉三日,今日便是第一日。
他借着此事是因为陆笙才应的,将她哄来一起守丹炉,他来注入灵气,她只需要适时将火灵石更换即可。磨炼心性,炼丹再合适不过,要耐着性子枯燥无味地守着,一刻不能放松。
这对芙笙来说堪比静思谷中受罚,她扭着小身子左右是坐不住,可又不能起身走远,两个时辰下来已经小脸无光哈欠连天,脑袋点的如同小鸡啄米。
她向慕容辞撒娇:“慕容师兄,我好困,可不可以回去睡觉了?”
慕容辞:“笙笙,不是你说师兄为你才要来守丹炉,愿意陪着师兄的么?”
芙笙:……
好像确实是她自己说的。
慕容辞佯装失望,叹了口气道:“自然,守丹炉是件极辛苦的事,作为师兄,是我自愿应下,我一人承担便好。笙笙辛苦了,回去休息吧,师兄一人在此,三日不眠不休也没关系。”
他这般说,芙笙又哪能真的走了,她蹲在地上,扒拉出一块消耗殆尽的火灵石,丢进一块新的,闷闷地说:“笙笙说到做到,陪着师兄便是!”
慕容辞见她如此,忍笑道:“好,师兄就知道笙笙是个说话算数的好孩子,说好了三日,一日也不能少。”
芙笙欲哭无泪,是她把慕容辞所说的守丹炉想简单了,本以为他只是说说,不会真的让她来一起守的。
她心里还想着去妖塔呢……
可再多的心思也抵不住睡意绵绵,后半夜她还是没能说到做到,手里还拿着火灵石就歪在墙边会周公去了。
大师兄面前,蓝怀钰不敢怠慢小师妹,小心妥帖地给芙笙盖上暖和的绒毯,丹药瓶从她怀里滚出来,轱轱辘辘滚到他手边。
“这小丫头,还真当糖吃啊!”蓝怀钰打开一看,丹药瓶里一颗丹药也不剩,全被吃光了。
丹药再好吃也是丹药,并非吃的多就补的多,吃错了吃多了都可能会引起经脉气滞,而灵气凝滞修为便无法进阶,对修士来说百害而无一利。
此事非同小可,慕容辞蹙眉问道:“你给她的是什么丹药?要不要紧?”
蓝怀钰笑眯眯地捏着空瓶重新装满放回芙笙怀中,“梅子糖。”
小弟子整日找他讨丹药,他哪有空真的炼丹满足这群孩子,便将梅子糖做成丹药的模样哄他们玩儿。
慕容辞一噎:……怪不得小弟子们整日围着他。
**
被慕容辞一激,芙笙当真就老老实实陪他守了三日丹炉,从蓝怀钰的药卢解脱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再次夜探妖塔。
虽然守丹炉很无趣,但蓝怀钰待她还算不错,给了她满满三瓶丹药,说是她这三日的酬劳。她还是头一次做了事有酬劳,当宝贝一样揣进乾坤袋,很是骄傲。
又是一个露重的夜晚。
妖塔中,谢惟第二日已经能够自己坐起来将那件黑色法袍穿上,神物自行变幻成适合他的尺寸,持续保护着他的身体,令他体力恢复灵气充盈。
他身上的伤口已经全部结痂,脏污也被清理的干爽洁净,犹如脱胎换骨。
长久以来,他已经快要记不清楚自己原本的模样,如今终于活得像个人了。
可她没来。
她没来。
她骗了他。
他死死盯着出入口的地方,心中翻涌着滚滚恨意,像是一只等待猎物的野兽,只要猎物一出现,他就会咆哮着咬断她的脖子。
他想,他不会感谢她,更不会感谢陆逢洲,她做的这一切绝不会是因为想要对他好,就算是,那也是他应得的。若是她再敢来,他就……
一抹淡粉色出现在视野,鲛妖油灯焰光忽闪,谢惟的呼吸也跟着一滞。
“你醒啦。”芙笙看到他醒着并不意外,虽然麒麟族族长将儿子养的粗糙,但麒麟族少主的东西,总不至于比她这个凤凰族少主的差上许多。
少年瞪着她不说话,面若寒霜。
芙笙歪头,“不会说话?”她拿出罗盘,想再看看罗盘的反应。
只见罗盘的指针指向他停了一会儿,又开始晃动,她拿着罗盘靠近,越是靠近,指针便晃动的越厉害。
她收起罗盘,蹲在他面前,凑过去细细地嗅,若他真是大妖,那便不应该是她要找的帝星。
谢惟愣住,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了一样,甚至忘记了呼吸,回过神来,他厌恶地将她一把推开,“你想做什么?”
芙笙跌坐在地上摔了个屁股蹲儿,又羞又恼。
“干什么?报仇!”她脾气上来,将他扑倒,压着他的手臂故意朝他伤口处咬。
少女湿润的唇齿碰触皮肤,发狠地想要刺入血肉,却明显不大得力,他瘦弱却紧实的小臂硬邦邦的,并不好咬。
谢惟扯了扯嘴角,闭了眼一动不动任她发疯,他知道,她这是在以牙还牙。
早就听闻,陆笙是个傻子。
可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是羡慕她的愚蠢和单纯,她就像是个受尽宠爱的孩童,不像他,深陷泥沼,永无安宁。
芙笙咬了半天也只是让他结痂的旧伤渗了一丝血,愤恨地抹了抹嘴唇。
她气哼哼地压着他,看他一声不吭享受般的闭上了眼,心中更恼。
谢惟见她没了动静,睁眼瞧见她怒不可遏又无计可施的模样,冷笑道:“难道你被狗咬了也要去咬狗一口?”
他憋着坏,想笑话她与狗没什么分别,把自己也套进去了都不知道,她被气笑,“我咬的狗,不就是你。”
谢惟:……
见他气急却又只能吃瘪,芙笙心里舒服多了。说好了咬一口报仇,就是咬一口,大度的小金凤将他松开,从乾坤袋里摸出一颗泛着红光的丹丸冷不防地塞进他的口中。
丹丸入口即化,谢惟猛地睁眼将她推开,咬牙切齿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师父洛衡被她缠的没办法,给了她一本大妖典籍,里面记载着,说是大妖擅长隐藏气味,但每逢月圆之夜血海潮涌的时候,大妖想要吸收月华之阴充盈妖脉,平日里封存固守的气血就会释放,妖脉气血涌动,妖气便无法再隐藏。
她没办法给他一轮满月,但用来给神兽们活血滋补的活血丹她刚好有一颗,唔……应该……差不太多。
芙笙站远了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像观学的弟子,眼中毫无厉色,清澈而又满含求证。
丹田气涌,浑身血脉都燃烧起来,像是有什么要从他体内破出,谢惟压抑着闷哼倒地,痛苦地蜷起身子,脸色煞白,额上冒出青筋,大颗汗珠滚落下来,砸在灰暗的地板上落下一层层印记。
芙笙像安抚神兽那般拍拍他,“别担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神兽服下也没像他这般难捱,到底是人间的凡胎,也太弱了些。
谢惟满眼都是不信,漆黑的双瞳瞪着她,像是想将她吞噬才甘心。
“我是来帮助你的。”她心里说:如果你真是帝星的话。
她没看出他眼中的杀意,以为他只是难受不安,小手摸摸他的头,以前她就是这样哄九重天的开明兽的,很管用。
谢惟很想挥开她胡乱触碰他的手,可他身体痛得动弹不得,他想要说话,一张口却吐出血来,像是怎么也流不完似的不断地上涌。
芙笙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吐血不止,也有点慌了,赶紧去嗅探妖气,发现四周竟是半丝妖气也无,他真的不是大妖?
糟了糟了,万一他真的是帝星就完了,他若死了,她还找谁赎罪去?她可能再也回不了家了……
芙笙越想越怕,白着脸拿出蓝怀钰给她的“酬劳”,满满三大瓶丹药,一点也没心疼,一瓶接瓶往谢惟嘴里塞。
“别死,千万别死啊!”
谢惟一口气堵在胸里,口中鲜血还在不停地往外涌,鼻间全是血腥气,可他动不了,也说不出一个字,只能握紧了拳头,心里喊了一声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