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笙愣了愣,无语道:“那你唤我干嘛?”
她忽然想起以前自己也经常装作身子难受,故意惹爹爹担心,其实只是寂寞了,想爹爹,想和他说句话,这样就能让她挨过静思谷的时间,好像这样就能让无趣的时间过得快一些。
“谢惟,你是不是想我陪你说说话?”
“……嗯。”
听他承认,芙笙笑了,不知不觉皱起的眉头也松开来,心道谢惟果然和开明兽性子很像,看起来总是很高傲冷淡的样子,但有意无意又忍不住要来引起她的注意,难讨好却又容易寂寞。
“谢惟,今天竟然是满月啊,你看到了么?”芙笙被他吵醒,又以为他出了什么事彻底清醒,此时精神好的很,她跳下床,赤脚来到窗边,轻轻一跃坐上窗台。
“没。”谢惟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有些轻。
芙笙这才想起来,妖塔隔绝外界,谢惟所在的最底层,严不透光,不见日月。
她自知失言,干笑两声,又道:“谢惟谢惟,你快听,是虫鸣。”
九重天可是连蚍蜉都在练习撼大树的地方,最重血脉修为,有血脉传承者还算轻松,只能靠修为的可从来不敢放松,哪里会有这般逍遥自在放声鸣叫的小虫。
人间的生灵更自由更多样更有趣,让芙笙兴味盎然,几只小虫,三两蝴蝶,就足以让她追逐开怀半日。
“虫鸣有什么好听的……”谢惟的声音依然很轻,像是快要睡着了。
夜里,耳边有阵阵虫鸣,还有谢惟的声音,可却好像更安静了,芙笙也不自觉放轻了声音,“是没什么好听的。就算是人间能听虫鸣,也还是家里好……”
她说着又开始想家,吸了吸鼻子,想把快要流出来的眼泪逼回去。
“又哭了?”
“我,我就是想家了,想我爹爹和娘亲……”
谢惟的声音默了一会儿才又传过来,“陆逢洲……给你娶了个后娘?”
芙笙太过放松,不小心说漏了嘴,本还在想该如何解释,没想到谢惟竟然这么想的,她扑哧一笑,“就想想不行么?难道你就不会想你爹娘么?”
这一次谢惟沉默的时间更久了。
芙笙想,他定然是不好意思告诉她。
谁知,谢惟黯然道:“想又如何?父亲死了,母亲……下落不明。”
“谢惟……对不起。”芙笙不知该说什么才能安慰到他,可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除了道歉,她无法让死去的人复生,只能尽最大的努力帮助他回到原有的命运。
凉夜如水,谢惟的声音冷淡无波,他说:“与你无关。”
“谢惟……”
芙笙听在耳中更加内疚,她突然不敢去想,若是日后帝星归位,谢惟成为人间主宰,那时若他知道了这一切厄运的源头皆因她而起,还会再同她说这四个字么?
“睡觉。”
在芙笙回复之前,谢惟便切断了手环的感应。
芙笙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就算是看见谢惟身陷囹圄伤痕累累,她也没觉得如何,可方才他那般失神说起爹娘,她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一个无心之失给别人带来了多大的伤害。
若换做是她,被人轻巧地改变了命轨,遭逢厄运,至亲生死别离,她定然恨那人入骨,恨不能饮其血啖其肉,拼尽一身修为同归于尽也要报仇。
谢惟说要睡觉,他或许已经睡着,可她今夜却再也无法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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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塔中,切断手环的感应后,谢惟面色惨白闷哼一声满头大汗地倒在了地上,原本漆黑的眼瞳变成幽深的墨绿色,头上多出两只尖尖的毛茸茸的耳朵,他浑然不觉。
方才他全靠紧握的拳强撑着精神,掌心血迹斑斑,模糊了纹路。
今夜突然身体疼痛难忍,那痛仿佛深入骨血,与往常的皮肉伤完全不同。
原来,竟是满月。
或许是在这样的夜晚他心底里太希望有人能陪在他身边了吧……于是鬼使神差念动了手环上的咒文,却没想到体内躁动的气血竟在少女轻柔的话语中渐渐平复下来,淡化了灼骨之痛。
塔中不见日月,光阴仿若停止,他已不记得上次见满月是什么时候了。
可他还记得,京洲有赏月的习俗,以前满月时,父皇便在御花园设宴,与母后对月小酌,看着他跑来跑去自在玩耍。
小傻子问他想不想爹娘,她可真是个幸福的小傻子,专会往人的痛处戳。
他虚弱地笑了笑,她还不是只有陆逢洲这个爹么,不,说起来她没爹没娘,比他还惨。
父皇没了,他亲眼确认过,可并未见到母后的尸身,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一天没见到,他就相信母后还活在这个世上,等着他去救她,与他相聚。
力竭的谢惟这般想着睡死过去,在梦中弯起了唇角。
鲛妖油灯灯花炸响,一星蓝光,照的满室蔚蓝。
谢惟梦中的他还是旧时模样,那时父皇还在,是六洲之主,六宫无妃唯母后一人。
太子谢惟,字思凡,思凡是母后为他取的表字,说希望他能像凡间的孩子一样幸福快乐的成长,愿他平凡。他自出生便是六洲的储君,母后注定无法如愿。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慈爱仁厚的父皇变得喜怒无常,母后笑容不再,二人争吵不断,直到后来父皇频繁纳妃充盈后宫,彻底与母后离心……
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毫无记忆?
妖,是妖!妖后,妖后!
是谁在胡言乱语?
睡梦中,谢惟不安地蜷起身体,双手紧紧抱着自己。鲛妖油灯的火焰嗅到恶梦的味道,幻化出无数淡蓝色的羽光蝶,聚集在他身边,一层一层覆在他的身上,将他包裹成一只蓝色的茧。
谢惟看了看自己的手,手掌小了好几圈,肉乎乎的如同孩童,他无法控制地朝前走,越走越快。他开心地揣着给母后刻的人像木雕来到御花园中,躲在硕大的海棠花树下,偷偷地雕刻,这是他给母后准备的生辰礼,刻了半月。
满月之日,父皇与母后吃酒,放他随性玩耍,不会管他。
他手小,刻刀没有拿稳,一刀下去划破了手指,血珠渗出,他皱眉嘶了一声,不以为意地吮去。可不知为何,明明伤口在手指上,却突然间浑身剧痛。
海棠花凋谢满地,他倒在残花败叶之中,压抑着声音,痛得满地打滚。木雕和刻刀掉落在地上,他挣扎着想要搂紧,却怎么也触碰不到,母后的生辰礼还没送出去便陷入花泥,染了一身脏污。
“凡儿,凡儿,你怎么了?”
他看着母后惊慌失措地向他跑来,层层纱衣被风扬起,发髻松散,她最爱的那对金步摇掉落在地,却不曾留意。
他想说他没事,想和母后说不要惊慌,可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口中燥热,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张口便是涌不完的鲜血。
母后跌落在他身旁,将他紧紧拥入怀中,温暖的气息传遍他四肢百骸,反而带来清凉舒适。
“凡儿莫怕,有母后在。”他小小一团缩入母亲怀抱,两手搭在母亲的手臂上,低头瞥见自己的手赫然成了两只雪白的小爪子。
这怎么可能呢?他内心恐惧,疯狂地挣扎,母后轻抚着他的脊背,柔声安慰道:“凡儿乖,第一次化形,会有些不适应。别怕,有母后在。”
他躲在母后怀中,鼻子酸酸地想哭,发出嘤嘤的低泣,十分没有男儿气概,慌忙闭上了嘴,鼓着腮强忍着泪意,终于平复。
“朝颜,快放开那畜生,莫让它伤了你!”
他一抬头,见父皇远远站在母后之后,一支羽箭对着他,拉满了弓。
父皇的羽箭……是要射他么?父皇口中的畜生……是他?
母后的怀中那样温暖安全,他却不可抑制地发抖。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他不是畜生,不会伤害母后,他……他是父皇的儿子啊……
“夫君,他是凡儿,是我们的儿子。”
“不,他不是!他,他会是我们的凡儿?朝颜,难道你……你真的是妖?”
母后抱着他一步一步朝父皇走进,他听见母后用笃定的语气说:“谢昶,你骗我。”
父皇沉默着放下了弓。
母后又说:“可我从未骗过你。”
她越过父皇带着他离开,父皇却没有追过来。他心中惴惴,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可母后怎会是妖呢?若母后是妖,他也是妖么?
宫人惊恐四散,大声尖叫着,说妖后媚惑了帝王,诞下妖孽,必将为祸六洲。
他没精打采地缩在母后怀中,听母后抚着他说:“凡儿,往后只有我们二人相依为命了,我可以为妖后,可我的凡儿不是妖孽。别怕,母后会护着你的。”
他怔怔地看着一颗金丹自母后体内飞出,在半空悬停片刻,慢慢裂成两半,一半回到母后体内,另一半在他的惶恐中没入了他的身体。
母后温软的手掌覆在他的眼睛上,“凡儿,母后的半颗妖丹会封印你的半妖血脉和记忆,你将会和凡人无异,就算是再厉害的修士也无法探查……睡吧,再醒来的时候就不痛了。”
再醒来,他忘却了这段记忆,他仍是父皇引以为傲的独子,父皇亲自为他正名,祭天昭告天下。除了父母离心,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
谢惟猛地睁开了双眼,茧破蝶消,他喘息着,手按在胸口,胸口下那颗心脏不安地跳动着。
他盯着鲛妖油灯那诡异的蓝白色火焰,一场噩梦,唤醒了他那段由母后亲手封印,遗忘已久的记忆。
六洲储君谢惟,乃是半妖之身。
他自嘲地笑了笑,陆笙身为仙门中人,若她知道,可还会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