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两个月后，山上很快堆起厚厚的冬毯，白茫茫的覆盖着蜿蜒的石阶，路旁的枝丫光秃秃，叶子在雪天全部掉光了。
已经辟谷的师父有时打坐一整天都不会下山，祥和又安静的闭着眼，长长的白须掩住了下巴，
小绫也会在这天早上赖床贪睡。
外面太冷了，就合适睡觉。
可是就算很冷，小绫也时不时起床跑去确保师父旁边的暖炉还热乎着，中午晚上各换一次茶，打扫一下卫生，然后再把师父提前留桌上要她温习的书籍拿回床上窝被窝里看，她饿了的话就自己跑去厨灶搞点清粥，所幸柴房里劈好的柴木还有不少库存，让她免于大冬天还得出门捡柴的情况。
随着纤细的柴枝烧开，暖烘烘的火焰很快升起，慢慢裹住黑炭，重燃灿烂的火光，前期烟呛些她就把厨房的窗户开个小缝透气，待烟散去后，她就扒过一张小凳子坐着烤火看书。
她也有盯着那团赤橙晕染的火焰发呆，偶尔怀念起以前便利的科技。
等师父晚上打坐结束，小绫也刚换好了热茶，可今个师父却是满面愁容，小绫关切询问是不是坐得痔疮疼，师父瞪了她一眼：“为师出门几天，你好好守着，不要偷偷溜出去。”
“保证完成上级任务！”小绫板起严肃的脸，抬手作了个军礼。
师父弹了下她脑瓜，翌日清晨就出门了。
师父出门后，小绫兴冲冲背上早已经收拾的小包袱想出去玩，结果还没跨出门槛，直接被无形的结界弹回来。
——根本出不去。
□□子带着游山玩水的亨王做客时，则坦坦荡荡，轻而易举的跨过了结界，小绫不死心拉着□□子试了一回还是出不去，结界专门针对她的，□□子表示爱莫能助，亨王则乐嘻嘻的看热闹。
等□□子带着亨王参观完离开后没多久，师父就回来了，虽然错开了时间未能见上一面，但□□子颇有心意的带了不少东西礼品回来。
意外的是师父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两抹红色身影，都是小绫颇为熟悉的对象。
是赤命和赑风隼。
小绫：“……”
*
赑风隼和赤命脑子好像同时都出了点问题，师父说下山路过苦境时异识正在危乱人间，于是他插手了一把，按照原话，原本师父只想把一心争霸天下惹得部分百姓水深火热的赤命收拾一顿，结果失手把赤命揍失忆了。
顺带意外又捞了只冤魂赑风隼，赑风隼失忆是被师父有意为之净化的，担忧出变故，所以才会把赑风隼一起带回来。
师父将赑风隼带走，又将赤命丢给小绫安置。
“我总感觉在哪里见过你？”
手上被铐上锁环，被封了武功的鬼方赤命盯着小绫，他深思的眉头都快皱成纸了。
“只有你忘了，我也还记得你，你还欠我十两银子还没还。”小绫带着赤命来到柴房，路上边走边说，丝毫没有对于擅自篡改别人记忆的愧疚感：“所以、我是你债主。”
“是吗？”赤命眉头皱得更深了，在他记忆里好像压根没有这回事。
“现在你身上没钱，那就打工还债吧。”小绫指了指那堆柴山：“劈柴。”
赤命迷惑的瞪了瞪小绫，就在小绫以为要被看穿时候，鬼方赤命拎起斧子开始劈柴，很快就将所有木柴劈好。
“泡茶。”
但是赤命控水温度不对，把茶叶泡坏了，小绫教了三遍无果后只能自己泡。
“铲雪。”
这种体力活赤命还是在行的，当然他瞥了小绫一眼，嘴里嘀嘀咕咕豆芽菜没力气之类的，成功挨了小绫一个爆炒栗子。
“打扫房子。”
搞卫生而已，很简单。
“洗衣服。”
但因为赤命用力过猛把衣服洗穿几个洞，小绫拎起师父那件湿哒哒的长衣，有两个洞分别破在胸口，还有一个洞破在下面，如果穿上去那就是根本过不审的【哔——】。
总而言之，穿不了。
只能让小绫补了，缝缝补补还能穿。
“那做饭……？”这点小绫真的不确定赤命会不会，所以还是算了，能交给赤命去干的，基本都是体力活重活，她也从来没见过赤命下厨，万一把厨房炸掉或者做出什么奇怪的黑暗料理就不好。
“我做不了那么细碎的活，你放我下去！我迟早有天把你十两还上。”赤命其实也受不太了这种窝囊气。
小绫：“放你去打工？”
“不、是做土匪！保证也能让你跟着吃香喝辣！”
小绫无语。
赤命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都特么失忆还不学好。
最后赤命的要求当然毫无意外会被回绝，师父手下留情把人带回来，肯定是要改造赤命重归正途的，搁着就算不管赤命也绝对走不出去。
赤命脑子虽然被创了，可隐隐似乎对赑风隼仍有印象，每次师父和赑风隼下棋或者论琴，赤命都要蹭上去求关注，赑风隼看过来一眼赤命就开始嘚瑟，也不知道嘚瑟个什么劲，一问赤命这大老爷们也不会弹琴下棋，最多有时候忽然发癫咿咿呀呀哼唱几个调，后来听多了，小绫才想起来这似乎是斩龙戏曲中的小片段。
每次赤命哼这个调，几乎都是赑风隼诱捕器，可是奇怪的是，赑风隼虽然也不认识鬼方赤命，就是下意识总躲开，不愿意和赤命接触，赤命想方设法和赑风隼交朋友，赑风隼就淡然回应自己已是亡魂即将不久后就会轮回，缘分浅没必要再与人世有任何交情。
鬼方赤命受到多次打击，无疑是落寞的，烤火的时候都变得沉默不语，活像只被抛弃的大狗狗蹲在一旁。
厨房里小绫正串着两大地瓜烤火，也许实在看不下去赤命这副模样：“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只魂？”
虽然赑风隼很漂亮。
“我总觉得他很熟悉，似乎是我以前很重要的人。”说完这句话，也许赤命自己都觉得恶寒，鸡皮疙瘩都起了，但还是嘴硬了一句：“你不会懂的。”
小绫：我不懂？你以前逮着赑风隼在台上唱戏我都在下边看着呢！
“吃个烤地瓜，人生顶呱呱。”小绫将烤得热乎乎的一只地瓜分给赤命。
冬天烤地瓜，又取暖又好玩有好吃。
“你自己吃吧。”赤命显然没什么兴趣。
直到小绫淡定的拿出一罐藏酒，他才扭过头看了看。
小绫扬眉一挑：“不吃我的地瓜，就是嫌弃我，想喝酒就把我烤的地瓜吃了。”
结果赤命为了喝酒吃地瓜吃得太急给烫到了：“嘶——”小绫递了块手帕过去时，赤命脸上忽然变得非常别扭，但最后还是接了过来。
“我好像想起了点什么。”吃完地瓜身体也暖和不少，赤命迟疑盯着手帕，又看了看小绫：“我以前真欠你银子？”
小绫毫不犹豫说：“当然。”
“……”
正在啃地瓜的小绫头也不回，没注意到赤命的眼神有了奇怪的变化，最后他们把酒开了，小绫只喝那么几口，剩下全让赤命喝完了。灰蒙蒙的天空弥着薄雾，吐出每口呼吸都有热气，柴火只剩余碳仍猩红滚烫，喝完就犯困的两人背靠背依在一起打盹。
小绫眯得模模糊糊时，感觉自己被人捞起，她觉得又怪冷的，忍不住缩了缩身子。
“赤命、上哪去……”
对方没回答她，喝了点小酒的小绫仍觉得有些困，就没管什么，心特别大继续睡，等她醒来，发现在自己房间里，身上也被盖好了被子，外面的天色也已经暗下来，冬日里看不见半点稀疏的星光。等她收拾得差不多，来到院子里，赑风隼一个人正在下棋，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可能被对方送回来，小绫有些不知所措。
话说，她和赑风隼不算太熟，也基本没什么交情，师父给赑风隼净化也是希望他早日入轮回投胎，不要游荡在人间，算算时间，赑风隼应该是春季到来后就要走了。
“你一个人下棋不无聊吗？我陪你下几盘吧。”小绫还是鼓起勇气主动搭话。
“正好。”赑风隼温温笑了下，和她曾经过去所见时充满阴戾仇恨的目光完全不同，红色的身影在茫茫铺雪之中格外显眼，如枝头正盛艳的梅花。
“你以前认识那个男人吗？”赑风隼情绪平缓。
小绫：“你说赤命？”
“原来他叫赤命啊……”赑风隼的反应似乎第一次知道这个名字，不，其实也不是第一次，也许只是每次鬼方赤命在他面前刷存在感时惹得他不开心，所以没有放在心上记住。
“你好像，不是很喜欢和他接触……？”小绫一边摆棋，一边小心翼翼试探。
鬼方赤命和赑风隼就是一对吵翻的结义兄弟，如果能和好是最好，就算趁着失忆，也总比以前相杀相恨强得多。
“我已是即将往生之人，何必再结人间缘？只是徒增别离。”赑风隼淡然道：“再者，就算答应与他结交为朋友，时间也已经不多了。”
“只是因为这样？”
只是因为时间不多，所以不想再结识？
“你认为还有其他什么理由？”赑风隼反问道，眸色深沉而复杂的看向小绫。
“如果你担心时间不够而放弃一段说不定很有趣的情谊，那不是有点可惜吗？本来一生也没有多长，可以做的事也很少很少，既然就只剩一点点时间，不妨给自己一次机会如何？”
“给自己一次机会？什么样的机会？”
“给自己找点乐子的机会。”
“……”
小绫正经了些：“我的意思是说，也许你可以给自己试试看的机会，如果成为遗憾就很可惜，赤命这人挺有意思的。”
救命，为什么感觉她自己像在菜市场上向赑风隼努力推荐赤命这颗大白菜的小贩子。
“每天一个人下棋多无聊，你可以欺负他，他不怎么会下棋。”
“他虽然有点笨，有点莽，可是心肠很热，好多事情都愿意帮忙。”
这是以前在妖市的赤命给她留下的印象，也是现在失忆后的赤命性格。
不是什么醉心权利的混世大魔王，也不是什么好战热血的杀戮者，只是个喜欢喝酒，偶尔唱唱戏，神经粗狂大条，思想单纯的大汉子。
赑风隼一时间不说话，不远处，却隐隐传来鬼方赤命咿咿呀呀的唱戏声，透过昏暗的暮色和摇曳的烛火，从寒冷的风声中荡来，赑风隼兴趣缺缺的收起了还没开始的棋局：“去看看他搞什么鬼。”
“人间一场戏，阴冥几多判。共入无间眠，生死相依伴——”粗狂的嗓子拖长了音调，像是刺穿凛雪的一束火焰，在冬夜燃烧。鬼方赤命四肢顺着记忆中唱戏的动作挥摆，尽显豪气。
“明月为记吾为兄，长叩九声誓同生。”
鬼方赤命弯下身，头垂下，虔诚朝着天空一拜，红色的身影在雪地中格外鲜明，也格外孤零零。
“明月为记吾为弟，长叩九声誓共死——”
一开始，真的只是鬼方赤命一个人自顾自的独角戏，可后来，小绫眼睁睁看着赑风隼一甩袖，竟然陪着鬼方赤命登上雪地，在这没有任何搭景的舞台上作伴唱了起来。
两抹红色的身影齐腰对拜，犹如回到过去相誓结义那一刻。
纷纷扬扬的飘雪落在他们眉梢，眼睫，落在他们头发上，落在他们肩膀、衣服上，抑扬顿挫的唱腔回荡在雪夜中，幕幕陈词唱着两角相识结义，依靠互助，共取功名的那一段。
在赑风隼甩水袖挥出，鬼方赤命抬眼对视刹那，纷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世界恍如定格在最后赑风隼的水袖和他勾缠一起，却又委地抽离的画面。
他的眉目余留的温度，带着似迎接故友回归的笑容，一时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赑风隼临摹斩龙戏中的角色入戏太深。
落在赤命眼睫上的雪花融化了，冰冷的滴入眸中，脑中的记忆画面也开始模糊。
今年的春来得格外早。
早得好像人生某几个瞬间一下子唰的过去了。
小绫将早上的热茶泡好，师父悠哉悠哉的在摇椅上闭目养神，感叹了一句：“终于啊，不会被每天唱戏的吵醒了。”
小绫嘀咕：“人是你自己带回来的，怪得了谁。”
“本想解决一件孽事，哪想直接解决了一桩孽缘。”
“嗯嗯、师父英明神武！”
师父瞥了小绫一眼：“那是自然，可惜英明神武的师父却有个不听话的徒弟。”
小绫：“数百个弟子你偏挑个不听话的，也是师父你自己选的，再说，到头来还不是只有最不听话的那个徒弟最有心，留下来照顾英明神武的师父了吗。”
“是啊，只属你最有心了，看在你这么有心的份上，师父勉为其难就把那臭小子的信交还给你好了。”师父呵呵笑了两声，给小绫的信一共有好几沓，全是从小绫亲启，上面的字都是龙戬的字迹。
“你扣留我那么多封信？”小绫瞪大眼不可思议。
“你不要师父就拿去烧火了。”
“糟老头子。”小绫抢过这几沓信开始嘀嘀咕咕，晚上将全部信看完，基本上都是些日常问候和琐碎的小闲事，龙戬说打算引进些水果农作物，他们派人去苦境找到了合适的土壤和化肥种植方式，等小绫回来，就能吃上各类香甜的果子农蔬等等巴拉巴拉的……这些都表示妖市的一切欣欣向荣。
不过，小绫有些懵，总有那么一两封信很简短，有用墨迹模糊掉前面一大段话，到结尾只剩下安好两个字的，小绫都猜不透龙戬写了什么，干嘛写了后还要模糊掉，根本看不清。
另一边，怪贩妖市。
“主上。”
正在书房悄悄写信的龙戬被千玉屑忽然一句话抖得一个激灵，他赶紧将信封收起来，装作自己在很认真批奏折的模样。
“咳，是轻裘啊，你怎么来了？”
“主上，这是义父托我交给您的书。”千玉屑笑眯眯的将一本书递给龙戬，千玉屑十分机敏：“臣无其他事，就先告退，不打扰主上了。”
等千玉屑退下，龙戬才翻开看那本书，第一页的大标题赫然映入眼帘：《夫妻分居如何维持感情的一百种方式》。
“……”
千盛骑你丫喝多了吧！
龙戬无语的把书放下，但，后面手又不受控制的去翻了。
上面第一种方式就是要给对方定时写信，还要写情……呃，家常信，以及要时不时寄些特产，分享自己生活中的趣事，来告诉对方自己生活状态如何。
嗯……好像还可以？
后来寄过去的特产当中，妖市茶叶颇受小绫师父喜爱，长时间下来也能感受到龙戬对小绫的上心，所以慢慢的，师父才对龙戬有所改观。
不过小绫没办法给龙戬回信，因为不被允许。信是回不了，但她还能操控留给龙戬的小纸人，比如偷看下龙戬美人洗浴什么的，然后就被脸色爆红的龙戬闷在被子里啥也看不见了。
等她好不容易操纵着小纸人挤出被子，龙戬都已经穿戴整齐了，他的目光扫过来：
“那么想看，等你出来后看个够。”
这话，不知咋地，听起来好像没啥毛病而且诱惑力巨大，但小绫愣是觉得龙戬那笑容让她后背发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