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容

    三十

    你高烧难退。睡梦里忽冷忽热,你总是会惊醒。

    你喘着气,呼吸像潮湿而沉重的云。

    身旁窸窸窣窣地响,阿离起身点了床头的灯。明黄的火光噗呲亮起来,将他的脸切割得明暗分明。

    暖热的手覆上你的眼睛,遮去突如其来的刺目光亮。

    你迷迷糊糊地想,阿离之前不是这样浅眠的。

    “渴吗?”他问你,另一只手抚过你的面颊,揩过细密冰凉的薄汗。

    你点了头,手从被子里探出来,轻轻抓住他的手腕。

    他的呼吸似乎加重了。他稍稍用了力,想抽回自己的手。

    “……阿离。”你的声音从鼻子里闷出来。你没力气拦他,只稍稍挠了他的手心。

    他沉默了半晌。你的眼睛被他盖住,你看不见他的表情。

    “……你总是这样。”他缓慢地低声喃喃,仿佛是说给自己听。

    下一秒他反手扣住你,把你的手包到手心。

    手上传来一点濡湿的热意。阿离垂了眼眸,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打下阴影,他的唇瓣微不可闻地碰了碰你的手。

    “我去拿点水,再取条湿毛巾。”他帮你掖紧了被子,想把你的手塞进去。你却摇了头,去抓他的衣角。

    “姐姐……荧。”他柔声哄你,帮你捋开因流汗而粘黏的鬓发,“你等我一下。一会儿,就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阿离走了。你看着房间的角落发呆,慢慢把自己缩起来。

    人病了累了,似乎就多愁善感起来了。

    情绪就像弹簧,时而紧绷时而欢跃,来来去去上上下下把你折腾得狼狈不堪。

    这一点也不像你。

    你看向自己空荡荡、凉飕飕的手。

    你想起白日戏班子里的事情。

    那戏班子驻在城北,技法虽算不上名流,但好在唱词通俗表演生动,倒也收割了不少的观众。你便是其中之一,精神气好点儿的时候便领了阿离往前排一坐,笨拙地瓜子一磕便开始听曲儿。

    璃月的瓜子是个神奇玩意儿。瓜子在你这儿不能叫磕,而是咬。瓜壳儿破破烂烂被你咬了一角,果仁却将露未露好不让人着急。往往你瓜子一个还没磕完,阿离那已经把一小碟杏白的果肉推了过来。

    甚至还拿了方手帕帮你擦拭嘴角的碎屑。

    “我自己来就好。”你避开周围暧昧的视线,忙不迭地拦下他。

    青袍少年却没有丝毫羞赧的样子。他施施然坐好,云淡风轻地重新帮你把果仁磕出来。也不知是你那不可靠的言传身教还是他自我修习使然,他有着极好的礼仪和教养,就连嗑瓜子也是——

    他唇齿微张,瓜子于齿间轻轻一磕,米白的果肉便露了出来。

    你拿着茶水的手微微一颤。

    你觉得你大概是幻视了。

    阳光落满他的发梢眉眼。你的少年坐在光尘里,即便你俩日夜相对看也看习惯了,可依旧美得不可方物。

    阿离的笑容很柔软,他就这样向你看来。

    “正常来讲,瓜子是这样吃的。”

    ——记忆里有个人也说过一样的话,做过一样的事。

    是你瞻仰着的,绝不可玷污的存在。

    脑内一个想法一闪而过,你觉得这未免太过荒唐。

    过于荒谬,以至于让你感到可笑而后怕。

    琴颤瑟响,台上的花旦唱词玲珑婉转。戏正演到高处,观众的目光被齐齐吸引过去。

    没人注意你们。

    你的手从桌下探过去,勾住了阿离的小指。

    他的动作停顿了。他快速眨了几下眼睛,缓慢地抬头对上你的视线。

    他微不可闻地抿了下唇。

    他的眼睛很漂亮。鎏金珀亮的瞳孔,模糊了戏台上的莺燕,清楚地装着一个你。

    你看到了自己,也听到自己的心跳。胸腔里有些闷,有些热,也有些疼。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的指腹在你的皮肤上蹭过,他要来抓你了。

    这时你放开了手,他扑了个空。

    你看向他。

    他避开了你的视线。

    “……姐姐。”他艰涩而懊恼地低声唤你。

    你轻轻踩了踩他的脚。

    他夹住了你不安分的腿。

    有些急、有些紧。他僵硬而生涩地把你划入他的地盘。

    这下得逞了。

    他的眉眼柔和起来——开心了。

    让你想起那条依你恋你的幼龙。你心痒痒,便想逗他。

    你的手伸过去。指腹滑过他的眼角,抚过他的脸侧。阿离安静下来,他看着你。

    高兴,却也难过。

    “……姐姐,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他问你。

    你一时间恍惚,触电般收回了手。

    却被他截下来,你的手腕被扣紧了。

    “为什么……”他开了口,却又马上闭上。他看着你,目光是热的,但也阴翳着。

    “别走。”末了他这样说道。

    一幕终了,台下掌声四起,噼里啪啦如雨落雷鸣。他看着你,也只看着你。

    你甚至听得到他的呼吸。

    “别走。”

    薄红的唇瓣一开一合。

    三十一

    你曾偶然从混混手里救下戏班里的名角儿。肤白貌美,弱柳扶风,那是个极美极傲的主儿。她只轻轻一招手,不知多少男儿要腆着脸送上门来。

    情史更是丰富,堆起来能从城西摞到城东。

    “挑男人无非三种。”她拈着指尖同你说道,“给真心、给时间、给金钱。三者必定要占俩,少一个不行,多一个太贪。”

    你听得懵懂,便只点了头。

    “我是放浪惯了,但你得找个好夫家。”她从梳妆台上拈了点胭脂,一点点在你唇上抹开,“底子不错……可怎么就不懂得保养呢。男人可肤浅了,你打扮得好些就会多看你几眼,谈起恋爱跟孩子玩儿似的,真是一点也靠不住。”

    说着又谈起了之前那个始乱终弃的书生,直恨得她牙痒痒。

    “三者都占的,那也只能是生养咱们的父母,或是极亲的姊弟了。”她给你画着眉眼。你头一次接触眉笔,描摹过眼角便有些不适的刺痒。你闭上眼睛,她便接了话头,“但千谈万谈不能谈到他们身上,造孽哦。”

    “你弟弟不就对你很好么?”她随口便提了阿离,“相依为命……没有什么能比这更亲了。啊,他来了。”

    你蓦地睁眼。

    正是暮春时节,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打在窗棂打在青石路上。窗户开了点缝,阴凉的风带着雨斜斜飞进来,落在你的发梢上。

    这是戏班的后屋,屋外的戏子没有排戏,正是一天最闲的时候。脚步声作弄声从门外传进来,衣着简朴的学徒笑闹着跑过。阿离安静地收了纸伞,站在滴雨的屋檐下看你。

    空气有些潮,氤氲着草木气息的水汽。

    你的朋友招呼他进来。

    “在那干站着做什么呢?”她掩面笑道,把你转过来展示给他看,“瞧瞧你姐姐,打扮起来多好看。要是你再灵光些,给她找个好人家就好了哟。她把你带这么大也不容易,你姐姐的亲事你可得上点心。”

    他很礼貌地向她道了谢,便走到你面前来。你不知为何有些瑟缩,余光之下只看到他青色的衣襟。

    他把外袍脱下来披在你身上。你们身高相似,但男孩的骨架相对于女孩总是有些宽,因此他的衣服你穿着也是松垮。

    他的手抚上你的面庞。指腹轻轻摩挲,然后拈了一丝鬓发,绕过你的耳尖,别到你的耳后。

    “很好看。”他的指尖有些凉,声音也凉,像飘在你脸上三月份的雨丝。

    “嗯。”你说。

    他衣袖开了线,一丝衣线垂在空中。你拿指尖去勾,便缠在你手上了。

    “很香。”他的指腹轻轻擦过你的唇角,有些粗糙,有些痒。一点红色的胭脂落在他的指尖,颜色不均地泅开。

    “嗯。”你轻声回答。

    你瞧见他的鞋。潮湿泥泞还沾了草叶,也不知是从哪里淌回来的,是刚采了草药吗?还是去给哪户人家看病了?

    “但我更喜欢……你平时的味道。”他的声音很轻,像散在空中的雾气。但团起来,便湿湿重重落在你心上。

    你心跳快起来,脑袋也空白而恍惚。

    不该是这样的。

    “你胡说。”你拿拳头轻轻去打他,“我明明没有味道的。”

    “嗯。”他把你的手握进自己手里。他呵了口气,白色的热雾便潮潮散上你的手背。他的眉眼轻柔,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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