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水

    三十六

    流民越来越多了,超过一个城镇能承载的体量,没有足以养活庞大难民的食粮,问题便在阴影里滋长出来。

    偷掠抢劫算是事小。在一波一波入城避难的流民里,老弱妇幼饥寒交迫疾病缠身,亡命寇贼刀兵杀人劫民欺妇。

    女子不再敢出门,商家不再敢开铺。街上萧索哭骂一片,入夜盗寇游荡仿若百鬼夜行。

    不多久城主下令封城,高耸禁闭的城门与面色森严的兵卫,更惹得民心惶惶,人人自危。

    北风烈烈鼓动城墙上的旌旗。暮春已至却寒潮再临,周围村落的苗子刚发了芽,翠绿的小苗便立马蔫在了来势汹汹的寒风里。

    在这样的境况里,一年一度的迎鬼灯节似乎也办不成了。

    在一年里阴气最盛的时候,燃香祭祖献上贡品,流水河灯或放飞灯笼,是传说中引回彼岸亲人魂魄的偏方。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逝者多如牛蝇,有幸活下来喘口气的人,便每每以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缅怀与念想。次数多了,便成了不成文的风俗与习惯。

    与千年后璃月的海灯节倒是有几分相似。不过这里没有天穹灯火蜿蜒如银河的盛景,有的只是生计窘迫人们零星放的稀碎的灯。

    你披着厚厚的袄子坐在窗边。指尖从衣袖里伸出一点,便触碰到空气中刺骨的凉。你瑟缩了一下,仍端起了案上的糕点。

    品相秀美的桂花糕,阿离仔细制作精心装盘的成品。你没什么吃饭的胃口,喝了药也总是会干呕着吐出来。为了让你多吃点东西,他总会花心思去捣腾那些正常人想都不敢想的精美菜肴。结果到头来,你还是最喜欢吃他第一次学会制作的甜点,经他改良后变清甜的、西村头阿婆的桂花糕。

    你打量了一会儿,拈起一块伸到窗前。不多久,一只脏兮兮的小手便探了出来。

    你起了玩心,便把手缩回来一点儿。

    “——姐姐!”委委屈屈窗上冒出几个乱蓬蓬的脑袋,小孩儿的眼睛一个劲儿地盯着你看,“我、我们好饿。”

    你笑了笑把盘子推过去,在他们狼吞虎咽的时候拿了帕子擦了擦他们满是污垢的脸。

    这样囫囵可尝不出味儿。可人饿急了就是这样,也没得办法。

    你支着下巴看那几个腮帮鼓鼓的小萝卜蹲,冷不丁开口问了句,“小蛋儿呢,怎么今天没见着他来?”

    小蛋儿是那之前向你朋友讨糕点吃的小孩。你高烧反复,怕你在外头出事,阿离不让你出门。你精气神好点儿的时候会坐在窗前发呆。桌案上搁着你鲜少动的甜点,窗户开了缝,香气就顺着风飘散出去。

    引来几个饥肠辘辘的小孩,其中便包括了他。许是对故友的愧疚作祟,你总是对他多加关照些。

    你只是随口一问,不想那领头的孩子却吱唔起来。其中一个孩子推了推他,小声道,“你说呀,反正姐姐迟早会知道的。”

    “可、可是……”那孩子神色纠结,拳头都捏在了一起。他是孩子中和小蛋儿玩得最好的那个,他这样惶惶,引得你也不安起来。

    “不要急。”你压下心中躁郁,柔声摸了摸那孩子的头,“咱们慢慢来,好吗?不说也可以。”

    那孩子咬了唇,眼角飘出点泪花来。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他看着你,颤抖着握住你的手,“小蛋儿……他、他不在了。”

    “姐姐你前些天不是给了他好多好吃的吗。他开心极了,带回去就直向旁人炫耀。结果……被几个坏叔叔盯上了,他们向他要,他不给。不给就得挨打……小蛋儿、小蛋儿他……”

    他越说越小声,越说越哽咽,以至于到最后泣不成声。

    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一张表情,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做怎样的举止。你看到那些孩子在风中瑟缩的身板,你想褪去自己身上的袄子,可当你想起那孩子的下场,你又下意识地停止了动作。

    到最后,你也只是一直抚摸着那孩子布满泪水、脏兮兮的脸。

    你什么都没有做。

    阿离回来的时候,便看到你独自一人坐在床沿。低垂着眼眸出神,面上没什么表情。袄子被你脱了,胡乱地丢在床上。你没穿什么厚衣服,窗户大开着,案上搁着空白的瓷盘和一方脏污了的手帕。寒风低啸着卷进来,掀飞你金色黯淡的头发。

    你听见熟悉的脚步,便抬了眼睛去看他。

    阿离好像又长高了。

    俊秀颀长的身姿。眼若珀玉唇如朱,棕秀长辫尾缀金。

    秋水为神玉为骨。

    绝佳的天赋根骨,顶顶好看的一个人。

    也跟他越来越像了。

    “荧。”阿离叫你,急急走过来捞起袄子把你包住。他关了窗户,肃萧的风和闲言碎语被一起锁在窗外。他把你抱在怀里,你能感受到他身上的颤抖和紧张的呼吸。

    “这样会着凉的,你不知道吗。”他的语速飞快。他低首碰了你的额头,却是细密的薄汗和滚烫的热。

    “你这样会好不了的。”你看到他眼中茫然的自己。阿离抿了唇,把你抱得更紧,“你到底是怎样想的。”

    “你为什么都不告诉我呢。”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不再愿意跟他倾吐心事。你不会拒绝他的亲近,拥抱也好亲吻也罢。他抚摸你,然后你接受他。你的心颤抖着、疼痛着、瑟缩着,但也同时封闭着。

    你知道他在做什么。大部分时间他都守在你的身边,但有时候他还是会出门。回来的时候他总会先换掉身上的衣服,洗了澡再来找你。有一天阿离尚未来得及清洗衣物,你捞起那青色沾染了污渍的衣袍,鼻尖嗅到一点酸涩的臭味。

    那是和小蛋儿他们身上一样、贫民窟独有的刺鼻气味。

    想必流民闹成这样却还没在城内引发瘟疫,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你想起一日家中来了衣着华美的客人。那日你病重,那人却杵在门前怎么也不肯走。阿离去逐客,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几份药材。你无数次地看阿离煮药钻研药谱,隐约认得那是能缓解你病痛极珍贵的药材,阿离寻了好久,不想这样轻易地被人送来了。

    你躺在床上,隔着门听他们讲话。断断续续似乎是阿离帮城主解决了棘手的难题,城主特地谴人送来谢礼。

    那样千金难求的药材,最后也变成了一碗入你口的苦涩药汤。

    阿离一勺一勺地喂你。药汤见了底,他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指了指自己的嘴角,看着你温柔地笑起来。

    你只当是自己嘴边沾了药渍,拿了手便要去擦。不想他把你的手按下,俯下身给了你一个吻。

    阿离的嘴唇很柔软。他舔去了你唇瓣上的苦涩。鎏金眼底的情意一点一点渗出来,他那样缠绵地吻你。

    “荧。”他度过了少年的变声期,一把嗓子低低地沉。他吻着你,破碎地流连地叫着你,“荧、荧……荧。”

    你的嘴被他搅乱,心也被他搅乱,末了你却只是闭上了眼睛。

    神啊……

    你似乎是在慨叹,又像是在确认,你颤抖地想着。

    神啊。

    (注:“秋水为神玉为骨”,出自杜甫《徐卿二子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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