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哭

    四十九

    你过去曾幻想过阿离未来的模样。当年幼的稚子拾棒舞枪,你便笑眯眯地想他会是纵横武林的侠士。当总角年华的孩童研药拣草,你便寻思着他会不会成为造福一方的青囊。当清朗的少年为执政的魔神辅以佐力,你便隐隐察觉他来日的将相之风。

    但幻想终归是幻想,企盼最终也只是虚妄。这一切在你看来如果不是阿离自己希望的那都不作数。你狼狈地在世界规则的罅隙间沉浮挣扎求一线的生存,尽得养育者的全部责任对你而言过于奢侈,你能提供给他的或许只是茫茫人世间小小的一个归宿与怀抱。

    乱水浮一叶,轻舟载人眠。

    到最后,这一开始澄清简单的情感,却也混浊糅杂得变了质。

    无数个夜晚,光线都无法渗透的角落,你不知道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触碰和亲吻你的。

    石珀入手微凉,可那双沉淀着金珀色泽的眼瞳却是灼热而疼痛。

    他望着你的目光时而秋水般柔和,时而叶刀挑血般锋锐。

    你低下头,他的吻便落在你的额间。你偏过头去,他便浅吻你的面颊。当你终于面对他,他便喟叹着舔舐你的唇瓣。

    “荧。”

    “嗯。”

    “荧。”

    “我在。”

    “荧。”

    指尖捏了他的衣襟,你垂眼靠进他的怀里。少年的心跳快如疾鼓,呼吸夹杂着草木清气落在你脸上也是炽热。你感觉放在自己腰肢上的手在用力,似乎是你的沉默让他感到了不安。

    “明明不是小孩子了……”不知是抱怨还是嗔叹,你从不知自己原来还有这样矫情的一面。

    “我不会走的。”你的声音很轻,却仍完整地落入了少年的耳里。

    呼吸几下停滞后他气息不稳地浅笑出声。他又来吻你,唇畔,颈项旁。阿离的吻一向没什么章法,虎头虎脑分明是想到哪吻到哪,只有这时才让他看起来跟普通的同龄男孩子别无二致。

    明明面对他人是潭无波莫测的水,却能被你轻易地搅乱。

    你曾在他走街访巷为他人把脉开方时去寻他。年轻沉稳的少年医师为人平和方正,药理自通令人心安。你站得远远地看他,他却一偏头就注意到了你。

    鎏金的眼底亮了光。他当即笑起来,向病患嘱咐了几句、诊具未收衣衫褶皱未拂,半走半跑到你面前来,一下子把你抱了个满怀。

    那个眼神你过于熟悉。

    以至于当你自漫天星河、万家灯火间坠落,钟离独立于熙攘人群的边缘向你伸出手来时,你立刻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赤子般的欢欣。

    他接住了你。

    不知是不是因为回到了正常的时空,你感觉身体轻松了许多。高烧的余热正在可感地褪去,松弛之下你只觉倦意袭人。和阿离身上浓郁的草木清苦不同,钟离身上的檀香气息更为浓厚,盖住了稀薄的草药味道。黑褐西服的边缘纹饰了硬质的甲胄,与阿离柔软的布衣比对鲜明,贴近你的皮肤,便渗透了夜晚的凉意。

    “旅行者。”钟离开口叫你。

    你困极了,身体也没什么力气,在习惯驱使下便只从喉间闷出了一声“嗯”。或许是对病患的包容与让步,钟离似乎也不觉得你敷衍或逾矩。神灵的步伐平稳,灯火迷眼间你感觉他正抱着你走过攒动喧闹的人群。

    半晌过后你的理智才反应过来不妥。你挣扎着想起身,本能地去抓衣襟指腹却刮到了金属盘扣硬尖的边缘。一瞬间的疼痛刺激你一下子收回了手。

    钟离停下了脚步。

    金珀的眼瞳凝视着你。他很专注,似乎想说什么,到嘴边却只问了句:

    “疼吗?”

    明知故问!你脑袋里念念叨叨疼啊,疼死了,说出口却成了:

    “不疼。”

    突然地,你想起之前你被针尖扎了手,阿离俯下身吸吮你指尖时颤动的眼睫。

    你无端地委屈,便抿了唇不再说话了。

    “我们先去不卜庐。”钟离垂了眼眸放轻了声音,“你的身体尚需调养一段时日,我让白术给你抓方药。如若旅者你不介意,再去往生堂住上几日。堂内有处僻静的厢房,是养病调理的好去所。我提前知会了胡堂主,她很是欢迎。”

    话语间条理分明礼仪周到。声声在理,句句为你考量,医生找好了住所也定了,这样好的条件你本没有拒绝的理由,放在常人身上甚至早该连声称谢了,可你却郁郁得不行。

    钟离声线沉稳,言谈举止也分明是一副长辈模样。放在许久之前你只会觉得理应如此并不会有任何的不妥,可你现在却感受到了身份的倒置与错位。不仅如此,你更不想对上那双沉静无波的眼睛。

    那双看淡万物石玉般的眼瞳缺乏情绪的波动,他看向你的目光更不及见到故友若陀时那般涤荡。

    几乎让你以为方才他眼底微不可闻的欢欣只是你一厢情愿的错觉。

    你早就猜到了钟离忘却了一切,可这个想法从未在此时变得这样笃定。

    内心的凉意一点点渗透上来。你明知如此、早知如此——你下意识地想去抓阿离的衣襟,可又被钟离的盘扣扎到了手。

    “旅行者……”钟离缓慢地叹气。

    “……离……钟离先生。”你听见自己微不可闻的吸气,“我记得你曾说过……你记性很好。”

    璃月的神灵,比地底里千年的磐石更悠久的存在。他通晓远古仪式里的个中细节,记得千年前故友至交的点滴性情,对璃月历史的方方面面更是了解——他甚至清楚在一年中的哪个时点,荻花洲的夜叉少年需要一副连理镇心散。

    可在这些大到魔神战争小到典仪香膏的事情里,他唯独记不住你。

    “当时随口一说罢了,不想旅者你居然记到了今日。”钟离的声音依旧沉静,带着一点与晚辈闲聊时的柔和与随性,“你是遇到了什么困扰吗,或许我可以为你稍指一二……旅行者。”

    他突然停了下来。

    你不去注视他的眼睛,便只看到他的唇瓣张开,微颤几下,却又缓慢地抿上。

    真是好笑、真是好笑,究竟是谁何德何能让情绪寡淡的神灵欲言又止,是谁能让他的内心出现哪怕一点的波动——

    “……旅行者。”不知过了多久,你听见钟离的声音。痕迹可闻的停顿,压低了的轻柔的嗓音。是碰到了难以面对的境况吗?平日里声线不动三分的话语里居然也渗透了难以察觉的小心。

    “你……为什么……”

    啊,唇瓣又抿起来了。

    半晌他终于开口。神灵的眼睫微不可闻地颤动了一下,他说:

    “……不要哭。”

    你后知后觉地摸向自己的面庞。

    不知何时,你已经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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