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大方

    六十五

    当你揣着满当的吃食爬上望舒客栈的房顶时,天色已经很晚了。

    天边的太阳半落进山里,又软又橙像极了颗沸水里煮透了的咸蛋黄。

    魈和往常一样抱着枪坐在护栏上。黑色的长靴将裤管紧致地勒起,他一脚踩在护栏上,一脚松散地垂下来。他在放松的时候眼里会带着点软,半阖眼将睡未睡容易让人想起裹了枪刃的柔软绸缎。

    你来的时候他没什么反应,金色细碎的暮光落在他的眉眼发梢,微凉的晚风吹散他的鬓发。

    许是老板娘不扰仙人清净的刻意安排,客栈高处平日里光顾的人就少。要是魈在,那几乎可以肯定不会有他人了。

    你却是一个特例。

    你和魈的相处模式说来有几分古怪。魈平日里话不多,要开口也是在你不甚清明和千钧一发的危难关头提点你,惜字如金言简意赅地就那么一两句话。和话多一箩筐拈着舌头能往外扯出一长串八卦的流云借风真君形成鲜明对比。

    所以总是你在说。有时候兴致上来了,你为了讨他欢心便把在外看到的好吃好玩的都拿来说与他听,讲到口干舌燥了,那张清清冷冷的脸却没半分改变。但当你自讨没趣甚至有些委屈地噤了声时,他却稍许蹩脚地试探着靠近你、拿些别扭和辞不达意的话来哄你了。

    对此流云借风真君给出的解释是:降魔大圣平日里避世清净惯了,同僚逝去后千百年来更是没开口说过几句话,那张脸除了受业障苦痛外没什么情绪刺激长年累月也就这么个没甚表情变化的模样。真要她说啊,魈百年来说过的话加起来也不及认识你后来得多,他肯这样明显地照顾你的情绪已经是稀奇而可圈可点了。

    于是你问她,那自己和魈这样算是朋友了吗。

    流云借风真君眼一闭一睁叫一个信誓旦旦:那必然是。

    你一向是个很好哄的人。

    虽然严谨点来讲,这里头要刨掉一个现在的钟离。

    加之魈确实照顾你,但凡嗅到点危险气息他总是先你一步冲出去。你很多次看见他沾染了血腥枪尖饮血的冷厉模样,嘴上说着休要靠近、凡人的药对仙体没有半点效用,在你拿出白术的药敷在他伤口上时,他却也只是微扭了脸不置一词,末了沙哑地从喉咙里飘出一句谢谢。

    你多少能感受到魈待你是不同的。

    钟离沉稳,很多情绪都能被他不动声色地遮掩下去。魈却不一样,他的清冷里带着少经人世的生涩。你第一次见他,就感觉他向你投来的目光有几丝古怪。

    你很难形容那个眼神,明明陌生却像是熟悉,带着惊诧却表现镇定。

    他当时看了你一眼便很快地瞥开,微垂眼睫掩去最后一点带着凉意的情绪。

    那是一种你无法理解的矛盾。再一次感受到它,是在那个钟离明里暗里受你刺探而险些失了态的夜晚。

    他看待你的特别,或许从你和他的初见就开始了。

    你之前秉着朋友间的交心时不时会来看他,带着些入得了他口的吃食,美名其曰交纳给仙人的供奉。你在千年前经历的那些时光换算成当下的时间流速算是过了把月。你和魈几月未见,最近一次也是为了钟离才找到他这儿、没多久就匆忙走了。你心底里生出点冷落了朋友的无端愧疚,就带着好吃好喝好生贿赂他来了。

    你在地上铺了软布,一碟一碟小食摆将上去。

    瓷制碟器相碰清脆地响。许是等了很久还没见你摆好,魈把头偏了一点,向你看过来。

    他不吃人类食物的惯例早已被你打破,他断不可能再拿这一借口来堵你。

    他的目光有些复杂地落在你身上。

    日薄西山,客栈里灯盏次第亮起来。往来客人的吵嚷或远或近,远方水鸟几声啼鸣。

    “……今天怎么不和钟离大人在一起。”他总算是开了口,说的话却容易引起歧义。半晌过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抿着嘴唇半是赧然地偏过头去。

    “……只是偶然看见罢了。”他煞有介事地补充了一句,却显得越发欲盖弥彰。

    你没有去过分深究他话里的意思,权当友人间的关怀问候。你把盘排得齐整漂亮,一面欣赏一面应他:

    “我倒是想……这不是,被气跑了嘛。”

    喝醉后了的事你通通没印象。你是怎么被钟离从酒馆里拎了后颈抱在怀里带回去、又是怎样被往生堂的仪倌给洗刷收拾干净全数不记得。事后胡桃同你提了几嘴,寥寥几句形象生动地勾勒了你酒醉后的狼狈模样,惊得你直把眼睛瞪成了铜铃。

    倒是夜半惊醒、怎样闹钟离的是半分不差刻在脑袋里了。

    蒙德的言情小说、璃月的通俗话本儿,记录了许多恋爱里的俗气套路比方说平地摔。那么现在你觉得可以往里面加上一个碰瓷了。

    你是要有多么不清醒,才能做出从护栏上放空了手故意摔给他看的荒唐事。

    虽然大半夜的伤春悲秋事后回忆起来也是有些许的共情,但日头往脸上一照眼一睁迷迷糊糊想起昨夜发生的那些事,你当即吓得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起来。

    酒是不是好东西你不知道,但酒确实把你压抑了许久的委屈与怨念给一并勾出来了。

    你原本盘算着喝了酒回去往床上倒头就睡,犯下的糗事自然只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不想喝上头被不知从哪里找过来的钟离给拎走了。

    接下来的事自然就精彩了。

    到现在你才感觉到震惊,钟离那持枪执笔在往常的你看起来名贵得不行的手——给你端来了洗脚水。

    那张秀色可餐半氤氲在热水雾气后的脸,你至今印象深刻。

    许是那晚的你多少把钟离和阿离重合在了一起,瞅着他便是亲切的阿离模样,便欣然接受了他递过来的一切。

    你很自然地把脚放了进去。偏了头眼睛一副柔柔和和的水润模样。

    你还说你想吃桂花糕。他便去做了,调出来的味道是甜而不腻半点不差。

    中途他蹲下身来去试你脚下的水温,你鬼使神差微弯了身子把手覆他面上,他也只是微垂了眼眸不做计较。

    而后钟离半哄半劝地让你喝了热汤吃了糕点,牵着困极而神志不清的你回房安顿好。

    一切顺理成章,直到第二天你被自己吓醒。从床上慌乱爬起来的时候汤婆子从怀里掉下来顺带着还乱了四角被掖得严实的被子。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唯一熟悉的是你身旁烂睡的派蒙。

    你把派蒙摇醒,想让她告诉你这一切只是你做的一个梦。

    “昨天荧真是太丢人啦。”

    不想派蒙开口就给了你心脏一记重创。

    虽然钟离就是阿离这个事实你心知肚明,但平日里你很难将他们完全地重合。一是先前钟离的长者印象加持,二是钟离对之前的事是半点不记得了。你看着他虽然总会带点酸楚的悲伤,但白日里也不自觉地会去注意彼此的分寸。

    虽然总想着要去抓住他,但事实上钟离在你心目里的形象多少还带着点之前敬重的样子。

    如果你对阿离的情感仅仅只是养育者待孩子,那事情就不会这样复杂了。

    隐于世俗暗面的你们,关系更为复杂黏稠。

    并不是多么光彩,真要仔细深究甚至会遭人诟病。

    你无法真正地想象璃月的神灵、一向光明清雅的钟离,从神坛上落下来同你纠缠的模样。

    你靠着醉酒好巧不巧迈出的那一脚,如今又战战兢兢往回缩了缩。

    但当你以为经历了那晚钟离待你会与之前不同时,他却又保留着不卑不亢礼节性的分寸。你本想着之前那晚最好不作数,可当真的不作数的时候,你又无端地生起气来。

    你的心猫抓一样痛和痒,他却能一派平和地坐在你的身旁,同你斟茶话事。

    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沉稳与分寸钟离一向拿捏得很好,现在也不例外,从那张平静漂亮的脸里你什么也看不出来。

    你在他身旁跟了几天,没半点进展反而差点崩了心态。

    所以当行秋向你伸出手来的时候你心里是喜极而泣的,颇有种劫后余生终于能喘口气的松弛感。

    行秋的课业告了一段落,此番是依着往日里的习性来找你游玩。

    小少爷之前与你来往甚密,你的脾性他也能摸清个七八分。

    因此你的苦闷他也看在了眼里。

    他是礼貌惯了,但跑钟离面前要人的时候眼尾向上微挑分明含了丝挑衅不快的意味。

    戏台上戏子咿咿呀呀地唱,铢钿舫随着海浪慢悠悠地晃。

    钟离把手里的茶盏放下来,像是思索着什么一样,很是沉静地看着你。

    在纤密眼睫的阴影下,他的眸色有些沉。

    半晌却说:

    “也好。”

    “旅者,但凭你的意愿。”

    你乘上离舫的小舟。船夫在你身旁桨着船,行秋时不时同你说几句他几天来的见闻。

    水浪拍击着船身。你伸出手去,触碰到海水冰冷的凉。

    花旦的唱词飘渺在空气里,带着几丝悲切的凄婉。

    慢慢地也就听不到、离你远去。

    你逐渐地看不到钟离的身影。

    行秋不久前话正讲到兴头,不知为何却消了音。

    他的手伸到你面前,挡去了你的视线。

    “别看了。”

    他轻声说。

    “……他真大方。”

    你却有些呆愣,声音闷闷的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他真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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