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八十三

    在千年前的乱世一隅,于你气息奄奄的病重时分,你对点灯一事愈发倦怠。往往夜里素衣少年才燃了床案上的烛火,亮黄光点陡然一跳,刹那将少年清朗的眉目映个分明。你却偏偏要勉力将自己沉重的手从被褥间拖出来,吊了虚弱的一口气,拽了阿离的衣角,没什么气力地缓缓对他摇头。

    他总是依你。吹灭了烛火,黑暗便模糊了少年的面容。此时你终于不必再将他与千年后璃月神灵那沉稳眉眼相对,你在自责的囚牢中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床头的檀香缓慢地燃烧。

    阿离坐在床沿,床褥边缘便陷下一点。晚秋天冷,他在外走医在内为你拣药煎煮外加家务若干,去来忙活一天手也比往日里凉了许多。可即便这样了,他的手依旧比你的要暖上一些。

    你的寒症冥顽不化,势头刚退不久便汹汹重返。伴着眼下这退不去的高烧,病痛的熬煮怕是比先前还要重上几分。

    夜色里阿离摸过你的手,先是捞了松松放在掌心。你感觉到那一瞬他骤然停滞的呼吸,下一秒他就愈发紧地包裹住你的五指。

    你感受到他手心那点湿腻的薄汗。

    随着年岁的增长,阿离待人处事也越冷静自持。饶是如此在你面前也时有乱了方寸的时候。比方说现在,他的呼吸些许乱了调,检查被褥中汤婆子的动作也带了点惶急。许是他原以为自己的药方子与保暖措施并无太大差池,现今却突得你寒症骤重的噩耗。而在你命用药堪堪吊着的危急时分,这于他而言无异于捅进去稠搅他心神的那根尖锐芒刺。

    你看不清他的面容,却感受到他不安的情绪,听到独属于少年人的青涩嗓音。

    雨脚击打窗子,风尖唳着从窗缝挤入。这场夜雨正在变大。

    很是喧闹,也很是寂静。被凉薄夜色浸透的屋内,只有两个人的呼吸。

    你的手脚冰凉,寒气从骨子一路漫到心口。叫你身子僵硬迟缓,叫你脑内浑噩难眠。

    ……阿离。

    你在心底这样叫他,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否定着什么。

    阿离。

    明明只是差了一个字,却叫你这样安心。

    远方闷雷滚滚。

    惟有在这样的黑夜里,你才能短暂地把他同这片土地的神灵切割开来,才能这般一叶障目自欺欺人。

    但你却依旧无法松弛畅快。你的心也堵,喉间也堵,你看着自己少年那焦急模样,半开了口去唤他:

    “阿……”

    你的声音淹没在雷电的轰鸣里。

    闪电那样亮,那样亮,直直刺破了黑暗,让阴影里的一切无所遁形。

    那一瞬间面前的少年抬眼看你。

    你感觉自己心头有什么东西重重落下来。

    你认得这张脸。

    八十四

    “……钟离。”

    你开口唤面前的青年神灵。方才电闪雷鸣白光一现,把钟离那张沉稳漂亮的脸照得雪亮,却也吞掉了你前半句话。你完完整整叫他名字,落入耳中却只得了一字离。

    钟离本在神情专注地点床案的灯,听闻你的呼唤手微不可查地一晃——烛火却是已经点燃了。灯芯上卷起细小明黄的火舌,你和钟离的影子被打在昏暗的屋壁上。灯烛离你们很近,因此映照在墙上的影子也大得非常。细簇的火舌舔舐着灯芯,带着影子也跟着飘忽晃荡。

    那两团影子仿佛将这整间屋子填得满当。

    这是钟离跟轻策庄人家临时借来的次屋,并不大,装潢也很是简陋。你当时烧得厉害,整个人迷迷瞪瞪。而不论璃月港还是望舒客栈距都与无妄坡有着相当的距离,倒是翻过个山头就能见着村落人烟的轻策庄最近。钟离便拿自己外服把你整个人拢起来,在冷雨与泥泞中背着你一户户敲开了轻策庄村民的门。

    那时候你没什么意识,但因为烧得难受,冷汗涔涔地流,又身居户外,潜意识里本能地欠乏安全感,怀里有什么便要去捂得紧紧的。钟离为避免你从他身上掉下来,本就把你的手臂搭到他脖颈上去,这下好了,你自己就把他脖子抱得死紧,似乎也不用他去操心了。可高烧下你又没什么气力,没几下手臂又松弛下来,你察觉到了,便恹恹半睁了眼,往钟离肩膀上咬上几咬。

    你很累,你很难受。别再走,别再颠簸了,你会头晕,会不舒服。

    钟离脱了外服,身上便只余被雨水浸得半湿的柔软白衬。你的唇齿很轻易地就触碰到了他的皮肉。你拿牙去咬,用了些力,钟离皮肤上便留下了轻微的印子。

    雨水的咸涩,空气中被碾碎的冷澈草木清苦,包裹着你那若有若无的檀香。钟离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衣物传来,你的脑袋埋在他的颈间。他的头发有些湿了,柔软地摩挲过你的面庞,恍惚间让你想起幼龙濡湿的胎毛。

    “……快了。”你听见他开口,略显喑哑的声线震颤过他身体的骨骼与五脏六腑,紧贴着你的耳膜传来。

    似乎是为了照顾你的感受,钟离暂缓了脚步。他手上用了点力,把你整个人往上抬了抬,让你能以一种更舒适稳当的姿势趴在他的背上。

    你精神不好,声音也是恹恹的。你喉间黏糊过钟离的名字,但你下意识地不愿意叫全,仿佛是要模糊什么似的,就落了最后那个离字。你叫,钟离便一声一声地应。雨淅淅沥沥地下,钟离微颤着吸气,你感受到他心率的不稳。

    迷糊间你记起与现下有些许相似的光景,还是你自千年前的时空归来。那时你才从死生边缘逃脱,钟离抱着你往璃月港高处的医馆走去。海灯节万家灯火迷人眼,钟离带你穿梭在熙攘的人流里,他的步伐与呼吸是你再熟悉不过的自如平稳。

    那时候你抬头去看钟离的脸,他的面庞氤氲在灯火通明的街景里,温润而明亮。而现如今你伏在他的背上,你看不见他的表情。钟离往日里的光亮似乎尽数消逝褪散了这漫天的雨水里。他黯淡下来,仿佛与这潮沉涩苦的阴雨天也没什么两样了。

    你似乎该感到高兴,可又似乎不该感到高兴。你的心湿嗒嗒的,沉沉地往下压。你贴在他的脸侧,你唤他阿离,又叫他钟离。这雨一直下,怎么也不见停,像是要将世间所有东西都泡透。你看见有雨水滑过钟离的面庞,一下又一下地往下落。你往前倾了倾身子,想去看他的脸。察觉到你动作的钟离微微偏了面庞,拿额角碰了碰你的额头,像是怕你再往前就要从他身上翻了摔下来。

    你说钟离,钟离。他说我在,我在。

    你的心湿湿沉沉,脑袋也潮潮闷闷。被雨水团着的难过压抑随着高烧的热浪一路漫散上来,你突然地有些崩溃,泪水便也跟着往下掉。

    你才开口,就被咳嗽给呛住了。你趴在他身上咳得颤抖,脑袋都被咳得突突地疼。末了你没头没尾问了句你在哪里,干涩地嗽了一声又问一句你在哪里。

    许是山间小路外加落雨泥泞的关系,钟离的步伐一路走来并不平稳。可他呼吸发着颤,心跳也在加快。雨水于他面庞阑干,钟离侧过脸来,带着点抚慰性质的、些许缓慢地蹭过你的面颊。你半抬了眼,便看到他眼睫上粘黏的透明雨珠。

    你没有等到与之匹配的答案。

    钟离低垂了眼睫,黯淡了些许的金色眼瞳很是专注地看你。他微微蹭过你的面颊,停顿了半晌湿沉着目光柔软地注视你。见你泪水不停,便用唇角碰了碰你的眼睛。

    于是你的泪水便被他很轻地吻去了。

    钟离的声音又湿又哑的。似乎是要安慰你,他柔和了嗓音,说话也很是缓慢,但内容又不像是在回答你,仿佛是他的自言自语似的。

    他说:

    “……你在这里。”

    你在这里。

    八十五

    钟离微俯了身帮你掖上被子。他的身形遮挡了烛火的刹那,墙上的两片人影也跟着合到一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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