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桌上一顶饕餮纹青铜小香炉，安神香在炉中丝丝燃烧，炉边一枚深口白瓷盘，盛着几张符纸燃烧后的灰烬。

    以方才这样的方式从梦中醒来，明月的直觉告诉她，是梦主强醒醒来，不愿再往下，往下的事情似乎是她很害怕的事情。

    按道理来说，她与梦中红衣女子达成约定后，很快就会迎来报仇雪恨的日子，看着自己讨厌的人发生这样那样的变故，过得如她所想那般生不如死。

    这样的情景她不应该害怕，更不应该回避，那是多么令她大快人心的时刻啊！

    可是她宁愿耗费心神，让自己醒来。

    “怎么搞的，我说这位姐姐你怎么说话不算话，不是说好我们将这位公子给你找来，你就告诉我们实情吗？梦还没做完，你就把我们都拉出来了，搞得没名堂哦！你这样强行出梦，极耗元气的！”魅云揉揉脖子，走到梅娘面前生气道。

    若初走过去拉住魅云道：“夫人面前，别这样没规没矩的。”

    魅云斜眼瞪若初，“你是大户人家出身的高贵小姐，当然最懂规矩了，我们现在是来办事不是来讲规矩的，若初你有没有醒过来？”

    明月扶额轻咳了一声，从美人榻上跳下来，走到冯夫人床前，开门见山道：“冯夫人，这红衣女子现在何处？”

    梅娘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窗外，屋外静悄悄的，只有风吹树枝的簌簌声。

    不知是不是错觉，明明什么都没有，可是明月在她晃动的瞳孔中看见几簇黑影闪烁。

    “若初，这房中可有其他人存在？”明月如今长着一双凡人的眼睛，一般的孤魂小鬼还能轻易发现，若是法力强些的妖魔刻意隐藏，她便难以找到踪迹。

    若初警觉四望，摇头道：“并没有。不过，我想我知道那红衣女子身在何处。”

    “你是说她还藏在冯夫人的梦中？”明月问若初，不等若初回答，又转向冯夫人，“既如此，夫人不必害怕，你只管与我们说清楚实情，只要你暂不入梦，她不能将你如何。”

    “公子，她要我半条命啊，你知道吗，我不怕死，可你知道这半条命竟意味着什么吗！”冯夫人一边流泪一边说着，手上不自觉地抚上小腹。

    明月见她不肯直说，又护着小腹，只得猜道：“她莫不是让你不再生育？不再拥有自己的孩子？从此无后？”

    梅娘摇摇头，身体瑟瑟发抖，蜷缩成一团，慢慢道：“残荷她疯了，听说是夜夜噩梦所致，疯着疯着，就跳井了。跳井也没死成，捞上来又后发高烧，又聋又哑，我看见她受到如此报应，心中甚慰。我只想把我这一条命都回报给那个女人，是她帮了我，早日两清我便能早早地去陪我那可怜的孩子。可是，她不要！她日日让我重复此梦，之后在梦里为她杀人挖心，将那些女子的皮剥下来泡在酒里！每天晚上如此，不得安宁。不仅如此，还要对她磕头跪拜，为她跳舞献歌。她说，这半条命，只要陪着她就好，真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

    明月凝眉不语，这三生石的作孽手段，的确有些特殊。她如今不以实体出现，却通过这一桩桩的契约，控制凡人，通过篡改梦境，操控心境。

    “二位姑娘，可有办法将三生石所化红衣女子驱逐出冯夫人的梦境？”明月看向若初和魅云。

    若初道：“三生石作乱已不是头一次，她修为虽不算高，可听说她从前偶然得我魔修界第一梦魇师梦绝先生真传，梦魇术极难对付。她没有实体，你总是抓不住她，在她创造的梦境中，你只有通过杀死她，才能将她逐出体外，可那也只是她的一个宿体而已。”

    “一个宿体？你是说她还有许多别的宿体，并且能操控这些人？”明月不禁感到讶然，这种操作，在修仙界来说基本上不可能，而魔修界一个普通的魔修仅仅得到第一梦魇师的偶然真传，就可以将其使用得出神入化，当真不可小觑。

    “不错，此事看来比我们想得复杂。魅云，我留在此处，你去把情况禀明师父。”

    “我去？为何又是我去？师父他老人家法力无边，掐指一算不就知道啦？再说了，实在不知道，咱们可以用知微镜与他交谈，干嘛要赶我走啊……”

    “魅云，这里是凡间不比魔界！这件事你必须亲自去告诉师父，否则师父他为何派我们亲自前来，法力占卜是无法看到每一个细节的，这一点你应该清楚。”

    “好啦好啦，你又端起来了，我去就是了嘛。哎，师父他老人家一向都是放养，我去告诉他，他一定又会说‘啊，这么简单的事情，你们看着办就好了’。”魅云吐吐舌头，仿佛面前就是那个放养他的师父。

    “快去，说不定师父他老人家心情好，赐你件法宝呢？”

    “这倒是真的，那我去了，你要小心啊。这位姑娘，多多包涵，麻烦照顾照顾这个傻丫头啊。”

    明月尴尬地点点头，她法力全无，还不知道谁照顾谁，只得放宽心说道：“好的好的！”

    “你是位姑娘？”冯夫人眯眼问道，明月打开折扇笑而不语。

    待魅云离开后，冯夫人扶着床沿问道：“姑娘，若是我死了，这三生石还会再纠缠吗？”

    明月坐在床头低头看冯夫人，道：“夫人你要做什么？你将我找过来，可不是为了寻死的吧？”

    冯夫人叹息道：“若是我一个人，仇也报了，了无牵挂，倒不如死了，也算是解脱，可我也没想到…”她顿了顿，一双染上岁月痕迹的手抚上小腹，腊黄的脸上出现了一点幸福的颜色，“没想到这个孩子来得这样突然。我以为我再也没有机会有孩子了，可是老天给了我这一次机会，我不忍心让孩子随我到阴曹地府，所以我想着这样忍受着，等孩子生下来。”

    “夫人，冒昧地问一句，这孩子，应该不是冯源财的吧。”

    “怎么可能是他的，我对他早就彻底死心，要我怀他的孩子，那是背叛我自己！”

    “那孩子的父亲知道么？还有，那个操控你梦境的女人，她知道么？”

    “孩子的父亲，他大概还不知道吧。他与我青梅竹马，一直说要带我走，可我嫁入这样的人家，又岂是轻易能够走得了的，我与他说过，我很难再生育了，我不想拖累他一辈子。至于三生石姑姑，她是知道的，她不让我留下这个孩子。她说天下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只知道把女人骗上床，所以她日日托梦，在梦中她让我把亲骨肉从悬崖上仍下无尽的深渊，她说她在教我变得坚强，呵呵，一个女人，难道要坚强到眼睁睁看着自己孩子去死吗？”

    “看来三生石那个家伙，每天就靠给你们洗脑来让自己变得更强大，她真是越来越让人恶心了。”若初道，“其实，要彻底让她消失也不是没有办法，她入魔道，修梦魇术之后，潜伏在凡人梦中，没有实体，那么她的真身一定是被她自己藏起来了，如果我们找到她的真身，将她召回，并焚烧成灰，她便再不会有作乱的机会。”

    “焚烧？一定要用这样的方法吗？可否将她先行封印，再想办法超度，转世投胎？”明月道。

    若初摇摇头，回道：“像三生石这样的魔修，是没有办法再转世了。她从地府逃离，负责转世的冥界官吏定然不会再接纳她。她就像一个背叛者，选择了自以为是的那条路。”

    这时候，冯夫人突然扯住明月的袖子道：“两位姑娘，其实姑姑她本性并不坏，当初她也不过只是想惩罚负心汉，为我这样被薄情郎欺辱的妇人讨一个公道罢了，只不知为何，她做了这些之后反而没有很快乐，只想着去杀更多的人。”

    “夫人，你不要害怕，说了这些，我们还未见过她，不如你让我与若初再入梦中，先会会她，也许能找机会先把她驱逐出你的梦境，你也能早日不再受此折磨。”

    “不错，夫人，我们入梦之后，你切不可再来强行破梦，与你与我们，都耗损元神。”

    梅娘轻轻点点头，躺回枕头上，她只觉得眼皮沉重，像是很久很久没有睡过觉，也许这次有了她人相助，她不再那样恐惧担忧，没有借助安神香，她便沉沉睡去。

    若初指尖捏了个诀，梅娘上方便浮现出一团迷雾，那迷雾满满演化成一些景，逐渐膨胀成一个梦境，她带着明月再次进入到梅娘的梦中。

    “醒醒，姑娘，醒醒。”

    明月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一整片树林围起来的穹顶，那些树奇怪而高，密密麻麻的枝叶盘旋着伸向高空，然后变得密不透风，看不见一丝阳光，而树梢上架着许多灯盏，照亮了整个半球形的空间。

    穹顶之下，树林中间，是一排排精致的床架，床架上铺着锦被，码着枕头，透明的纱帐上绣着各式各样的图案。

    这似乎是一片寝舍，一片姑娘的寝舍，至少可以容纳上百人。

    明月揉了揉太阳穴，恍惚了一瞬，看清那是若初后，问道：“我怎么在这儿？发生什么事了。”

    “你忘了吗，我们这是在冯夫人的梦中。对了，姑娘，还未请教姑娘尊姓大名。”

    “不敢当，我叫明月。”

    “若我猜得不错，姑娘身体里的灵魂应该已经不是之前的暮府大少奶奶了。”

    明月并不感到奇怪，对方是魔修界令丘院弟子，看穿她身份特殊乃是件很正常的事，若对方还以为她是暮府大少奶奶，她可就要怀疑令丘院的教学水平了。

    “这是经过篡改后的梦境？”明月睁大眼睛，仔细查看纱帐钩子上的垂挂的穗子，枕头上的一缕绣花，树上灯笼的兔子橘子造型，她心中不禁感叹：天啊，这太真实了，即使你去摸去嗅，都能感受到触感与淡淡的味道。

    这在普通人的梦中是不可能的，这需要一个梦魇师有高超的造梦技巧，对梦中每一物都有深刻的记忆，具体而细节的记忆。

    “三生石是个了不起的梦魇师。”明月喃喃道，她沉浸在这奇迹之中，几乎差点忘了此行的目的。

    “了不起？这种水平，与我们梦绝先生比，差远了。”若初却不以为然，她很少表露这样高傲的情绪，她总是那样大方知礼，可明月此时看见她脸上写满了“骄傲”，虽然那骄傲其实并不属于她。

    “你们两个在这做什么，姑姑的千秋宴马上就要开始了，还不打扮好，赶紧过去。”一个盘着灵蛇髻的少女从一扇拱形门后掀起树叶帘子走了过来。

    明月眼珠子一转，赶紧起身趿拉上绣花鞋，低头站在床边道：“不好意思这位姐姐，我有一只簪子找不着了，这位妹妹正陪我找呢，一会儿就来。”

    那灵蛇髻女子小远山眉蹙成一团，颇不耐烦地看她们二人一眼，随后伸出手，在明月面前打开，手掌上静静躺着一只蝶恋花金步摇。

    只听那少女道：“这是我死的那年最流行的款式，是我母亲送给我的，你的怕是找不着了，你当这是家里呢，丢了的东西也能找着，丢了也只怪你自己。快点吧，不然姑姑要生气了。”

    明月本来还为这只凭空出现的金步摇感到惊讶，感觉这姑娘像个魔术师一样。不知她是梦中幻影，还是同样被三生石控制的灵魂，却在听到那句“我死的那年”时不禁感到背脊一阵发凉，看着这少女粉嫩的脸庞和灵动的身姿，又感到一阵凄凉。

    “谢谢这位姐姐，劳烦你先过去，我们随后就到。”若初走过来接过女子手中的步摇。

    明月勉强笑了笑道：“是，我们随后就到。”

    明月不会盘发，若初倒是手巧，帮她做了一个流云髻，两人穿过那道拱形门，来到一座山洞前，有提花蓝的女童迎她们进去，女童脸上笑盈盈，额上贴了花钿。

    仔细一看，两个小女孩长得一模一样，浓眉大眼，像年画上的娃娃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