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羽翮高秋,枫叶渐黄。

    时彧下了宫舆,徐徐朝宫门外走去。

    “司马大人!司马大人请留步哇!”

    时彧闻声转头,只见御史大夫公羊正从身后追来,跑得气喘吁吁。

    “公羊大人?”

    公羊正呼哧呼哧又喘了好一阵,这才张口道:“大人怎么走得这样快?”

    时彧失了语,回头想想,最近散了朝,好像都是这样急匆匆往回赶。

    “有事?”

    “哦,这个。”公羊正递上一卷奏章,正色道,“我觉得,大人该过过目。”

    时彧满腹疑团,将奏章打开来细看,洋洋洒洒数百字,内容竟是弹劾他,说他作为大司马,受权势蒙蔽,藐视天子,挟势弄权,其中一句“奸臣欲窃位,树党自相群①”,恨不得要直戳他脊梁骨,落款是几名御史,为首的周钦,正是云老太公的得意门生。

    奏章上未有朱批,显然是呈上去之前,就被截了下来。

    这些人联名弹劾他,他一点也不奇怪,事实上,骂他的人,绝不止签了名这些。

    让他奇怪的是,一向清风俊杰、洁清自矢的公羊正,竟然会将奏章截下来,拿给他看。

    公羊正也自觉不妥,在他低头时警惕四顾,遇到官员打招呼更是手足无措,如坐针毡。

    时彧将奏章原封不动卷好,抬手递了回去。

    公羊正忙将奏章塞入袖中,压低了声音问道:“司马大人,作何打算呐?”

    “奏章上所说之事,件件属实,时某没什么好辩解的。”

    “事情是属实,可却以偏概全,实乃管中窥豹啊,这次往您头上扣的,可是顶天大的帽子,您万不可掉以轻心啊。”

    “多谢公羊大人提醒。”时彧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若天下人都这么看时某,时某也无话可说。”

    “唉——”公羊正长长地叹了口气。

    “公羊大人,以后,也不必再为时某做这些事了,扰了大人清誉,时某心里更有愧了。 ”

    这句话说完,时彧朝公羊正一拱手,朝宫门外去了。

    公羊正看着他的背影,感慨良多。

    起初和大家一样,对这个赤口毒舌的年轻人,没什么好印象。

    他的阿父,先君侯时逐时善从,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万事,当以大局为重。”

    当政见不同时,时逐也不会咄咄逼人,只会埋头苦思,最后拿出一个,尽量让大家都满意的,折中的法子。

    虽然这对解决问题有扬汤止沸的嫌疑,但不引出新的麻烦,也算是另一种程度的胜利。

    可时彧不是。

    他看问题角度刁钻,直击红心,不肯也不愿,为了照顾一些人脆弱的内心,去走弯路。

    他对任何形式的愚蠢、敷衍及自作聪明,都深恶痛绝,会以最犀利最恶毒的语言,让对方辩无可辩,不敢再犯。

    这样做的结果,得罪了很多人,解决了很多事。

    若是没有他,大庸朝还不晓得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些公羊正都看在眼里,所以才破例,甘愿以身犯险也要提醒他一句。

    可他非但没有急着为自己开脱辩解,反而还在乎他人清誉,一时间,公羊正内心五味杂陈。

    “善从兄,你生了个好儿子啊。”公羊正仰天长叹。

    宿陵邑城门已近在咫尺,流光再也忍不住,抱怨出声:“你说云老太公这是什么意思呢?哦,我们三番两次去求,咬死了不见,回头就让门生去弹劾少主公,什么人呐...”

    “你小点声!”扶桑探头朝前看看,“让少主公听见了,又要不高兴。”

    流光放慢脚步,又压低了声音,忿忿道:“这些所谓的文人墨客,自诩清高,凭着一张嘴就要批判这个,讨伐那个,匈奴来犯时候怎么不见他们去讨伐呢!”

    “好了,别说了。”

    时彧端坐在马车里,手里死死攥着白玉珏许久,无声轻叹一声,目光转向车窗外。

    车子正经过丰禾街,速度放慢了许多,临近仲秋,街上人头攒动,嬉笑声不绝于耳。

    无意中瞥见,几人正踩着梯子,从门上卸招牌,招牌上书四个大字:钱氏布庄。

    又想起她的话:“我想开家店。”

    “停车!”

    扶桑忙上前,“少主公。”

    时彧指着钱氏店铺,迟疑道:“这家店...”

    “这家不是。”扶桑马上会意,指着对面周氏,“街北这一行八家,才是您的。”

    “买下来。”

    “是。”

    时彧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让人进来伺候,他又翻出那卷《秋狝赋》,细细品读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灯光愈发昏暗,书简上的字开始难以辨认,他只得起身去剪烛芯。

    门“咣当”一声被撞开,他刚想张口斥责,身后传来乐知许带着几分醉意的声音。

    “喲,你在啊?”

    转过身,看到她脚步踉跄,面色绯红,醉眼惺忪。

    时彧皱眉,“又喝酒了?”

    “什么叫‘又’啊?”她不服气,伸出一根手指,“不是才喝了一次嘛。”

    “秦睿昭然呢?”

    她不应,东倒西歪地朝内寝走去,“你忙你的,我睡,睡一下。”

    说完,“咚”地一声,栽在床上。

    紧接着听到她吸了口冷气,“嘶——”

    “怎么了?”时彧三步并作两步过来,探身查看。

    她摇摇晃晃起身,揉着后脑,哭唧唧道:“撞到头了。”

    “别揉了。”时彧在床边坐下,伸手去拨她的头发,查看她揉的地方有没有红肿,嘴上却忍不住埋怨道:“酒量浅就不要喝,总是醉醺醺的,成何体统。”

    她被按得头埋到胸口,还不忘顶嘴,“什么是体统?”

    时彧懒得与她争辩,只是嘱咐道:“还好,只是红了,不过别再揉了啊。”

    转身刚要去给她取些冰来敷,却被她一把攥住衣袖。

    她目光迷离,探身向前,含糊不清地问道:“酒量浅就不要喝,脑子笨就不要学,不然不成体统,是这个意思么?”

    她凌乱的呼吸尽数喷洒在他的颈前,痒痒的,时彧吞了吞口水,努力向后靠,试图拉开距离,“你,你醉了。”

    “啊,好晕啊。”她眯起眼,一歪头,整个身子都倚靠在他胸前,嘴里嘟囔着,“想做什么便做,哪有那么多体统。”

    时彧微怔。

    是啊,哪有那么多体统。

    昭然端着水匆匆进门,见到床榻上的情景一楞,顿时脚下踌躇起来,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时彧拧着身子,被她挤在雕花床的背靠上动弹不得,一只手还托着她的头,防止她向下滑。

    “过来,帮她把鞋子脱了。”

    “是。”昭然放下水盆,帮主子脱了鞋子,将腿搬到床榻上,之后又伸手想要去扯她的手臂。

    时彧忙阻止,“不用,我没关系,你再去取些冰来吧,她刚刚撞到头了。”

    “可是您...”

    “把我案上没看完的书卷拿过来。”

    昭然照做,很快把冰和书简都送了过来。

    时彧小心翼翼往里挪了挪,努力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随后摆手示意昭然退出去。

    他用布将冰包好,轻轻放在她头上,许是太凉了,她嘤咛一声,朝他怀里拱了拱,头从胸前滑到他的大腿上,人也翻了个身,改为面朝他。

    她面容平和,呼吸沉稳,他的内里却惊涛骇浪,无所遁形。

    生怕惊了面前的人儿,他转手将冰按在了自己头上。

    *

    程观一路上围追堵截,卫赢慌不择路,丢下两名美妾,一头扎进浔阳城外的一个村子里。

    “将军,咱们就这么等他出来?”陈兴气急败坏,“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不如让我进去...”

    “虽未进城,但此处已属浔阳地界。”程观倒是气定神闲,靠在树下,嘴里衔着草叶,“反正已经将村子围了,等等嘛,也让兄弟们歇歇。”

    说话间,从村子里出来一辆牛车,车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人,男子面容俊秀,阴柔好似女子,肤色白皙,看着就不像是农夫;女子头戴斗笠,以薄纱遮面,但身姿绰约,气度不凡,手里正展开一幅画卷相看。

    陈兴忙上前查问,“喂,我问你们,看没看到一个陌生人进村?大概这么高,很瘦...”

    男子一掀眼皮,“管谁叫‘喂’呢?”

    “嘿,你——”

    程观一把按住陈兴肩膀,“阁下可是本地人?”

    男子看了女子一眼,“算是吧。”

    “我们正在找一个人,前荆州太守卫赢,事关重大,若是阁下有他的消息,还望告知,必有重谢。”

    “哦?”女子闻言起了兴致,放下画卷,“卫赢?那可是皇族啊,那我若告诉你们,是不是得多给点?”

    “你们别给脸不要脸啊!”陈兴破口大骂,“不说,你们就是包庇,一起都抓起来,看你们还要不要钱!”

    程观却被女子手中的画卷吸引,画卷上是一名婉约美人,眉眼有些熟悉,但因为是倒着看,他不敢妄下论断。

    “这画上人,可真好看,这是谁呀?”他边说着,边绕到一旁,试图变换角度去看,待看清之后大惊失色,“这是...这不是少夫人嘛?”

    “谁?”陈兴也凑过去看。

    女子提起画卷,“你们说,画上人是谁?”

    程观警惕道:“画上是当今司马夫人,你们怎么会有她的画像?”

    阴柔男子不悦道:“自然是夫人自己允准了,我才画的。”

    “能让子墨你重拾画笔,有机会,我得当面谢谢这位时夫人才是。”女子轻笑,转身一指,“卫赢就在村子里,村里面有棵大柳树,他在树西刘家的柴房里。”

    陈兴闻言,忙领了几人,提刀朝村里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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