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天禄阁内，王楚容正捧着书卷，对照着案上的星象图，认真研究着。
一名宫人端着点心茶水，轻手轻脚走进，见她全神贯注，并未出声打扰，将东西放下之后，无声收拾起她脚边的书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似是恍然，脸上露出欣喜的神情来，仰头活动僵硬的肩颈时，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了。
“红叶，你怎么不叫我？”
红叶微笑，“见娘子看得出神，就没敢打扰，看来娘子对观星之术很感兴趣。”
王楚容苦笑，她哪里是对观星感兴趣。
如今她在这宫中，身份十分尴尬，若是她真的在观星、占卜之术方面有所建树，兴许可以将神女之名做实，不用委身于皇帝。
可钦天监中的先生们，须发皆白，耗尽毕生心血研究星象，才有今天的成就，又怎是她一个门外汉，努努力就能替代得了的？
“娘子要不要现在用晚膳？”红叶问道。
王楚容起身来到窗前，仰头看了看天，“也好，现在用膳，等到再黑些，可以出去观星。”
“那婢子这就去准备。”
红叶之前是伺候皇后的，皇后性子阴晴不定，一次只因心情不好，便将红叶打了个半死，丢去掖庭。
好不容易将伤养好，却也落了一身的疤痕，就连眉骨上也有一道，给柔和的面容平添了几分狰狞。
这样的脸，原本是只能做些杂事的，比如，倒夜香。
一次在园子里，她险些与皇后凤驾迎了个正着，还是红叶机敏，提前给她报信，说皇后面色不好，怕她会受牵连，她才及时避让开来。
身后的李美人就没那么好运了，被皇后打了十脊杖，听说伤好了之后，腿也废了。
她便将红叶留在身边伺候。
夜色渐浓，月明星稀，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能出宫的那一天。
红叶正布着食案，门口有人来传，“娘子，茹夫人来了。”
王楚容一怔，母亲口中的茹夫人，虽然也打过几次照面，但像今日这般登门造访，还是未曾有过的。
“请她进来吧。”
茹夫人一进门便满脸堆笑，“妹妹，你不会怪我，才来看你吧？”
“怎么会？”王楚容顺势道，“本该妹妹去给姐姐问安的，可姐姐圣眷正浓，怕贸贸然去了反倒惊扰到姐姐，希望姐姐不怪罪才是。”
“我们姐妹之间，何必说这种外道话。”茹夫人亲昵拉起她的手，“妹妹可还住得惯么？有什么缺的，就跟我说，千万别客气。”
“谢姐姐挂心，妹妹这里一切都好。”
寒暄过后，两人坐下品茶，茹夫人也不再拐弯抹角，单刀直入道：“我这次来，是想亲口问问妹妹，到底是如何想的。”
王楚容故作懵懂，“恕妹妹愚钝，不知姐姐指的是什么？”
“姨母将妹妹送到宫里来，是伺候陛下的，可如今妹妹架在神女这个位置上，每日夜观星象，总不是办法。”茹夫人笑笑，“妹妹聪慧，我也不瞒你，当初陛下答应让你进宫，是为了牵制司马大人，如今司马大人，恐怕对陛下已经构不成威胁，妹妹还是该早为自己做打算才是。”
王楚容蹙眉，“姐姐此言何意？表兄他怎么了？”
茹夫人掩口笑，“妹妹恐怕还不知道，司马大人遇袭，中毒昏迷，有一段时日了。”
“什么？”王楚容一惊，碰翻了茶盏，任凭茶汤汩汩流下。
“妹妹与司马大人兄妹情深，真是让人生羡。”茹夫人慢悠悠抿了口茶，“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司马府遇袭，前司马府被烧毁，这可都是皇后娘娘，和太尉大人的杰作。”
王楚容瞳孔一缩，声音颤抖问道：“那，那我表嫂呢？”
“性命还在，不过听说，人已经被吓破了胆，她本就得了严重的肺病，眼下怕是时日无多了。”
一下子得知了太多无法消化的消息，王楚容瘫坐下来，楞楞地怔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司马大人一倒，朝野内外，可就都是外戚的天下了。”茹夫人慢条斯理道，“你也知道李美人的下场，我们没有皇后的显赫家世，想要在这深宫里，好好活下去，我们姐妹更应该同心协力，互帮互助才是。”
王楚容沉默良久，抬眼问道：“按姐姐的说法，若是皇后娘娘动了念，你我抱团取暖，也不过是黄泉路上多个伴而已，又有什么差别呢？”
“这个妹妹可以放心。”茹夫人笑得花枝乱颤，“我入宫五年，怎么说也是后宫里的老人了，自然知晓很多旁人不知道的事。”
“姐姐是说，手里有皇后的把柄在？”
“我可没这么说。”茹夫人矢口否认，“我不比妹妹，我母族势微，命贱如草芥，不得不想些保命的法子。”
王楚容并不买账，“既然如此，姐姐该高枕无忧了才是。”
听出她言语间的疏离，茹夫人轻叹口气，“容妹妹，我不是你的敌人，司马大人倒台，对我没有任何好处，赵家一家独大，我的日子只会越来越不好过。”
这一番话言辞恳切，逻辑也通，王楚容虽不语，面色却缓和了些。
“我太了解陛下，见过他看你的眼神，知道他定会喜欢你，多一个朋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还有...”茹夫人顿了顿，“我们陛下，可不是有耐性的人，希望妹妹早做决断才是。”
“谢姐姐提醒，容我好好想想。”
茹夫人点头，而后起身，“那我便不多做打扰了，告辞。”
红叶送了茹夫人回来，见王楚容仍坐在远处发呆，便想要将食物端下去，再热一热。
“红叶，明日你出宫一趟。”王楚容突然开口道，“去趟宿陵邑，西市有家成衣铺，叫桃乐坊，去跟掌柜的，打探清楚表兄表嫂的状况，再把我的手书交给她们，请她们务必找人快马加鞭，送到青州王府。”
***
“唔，这也太香了吧！”乐知许撕下一大块乳猪皮，放入口中，咀嚼后由衷叹道。
昭然的嘴也忙着，只能点头应和，好不容易将口中食物咽下，这才开口道：“少君侯让人送来的这个桑炭，炙起肉来果然更香。”
说完，又翘首朝门外望了望，“按说这个时间，秦睿也该回来了，咱们特地叫厨房掐着时间做的，可谁知她竟迟了，一会儿凉了，该不好吃了。”
“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咱们把这块给她留着。”
两人正说着，秦睿急匆匆进门，昭然见了，用手帕擦了擦手，忙起身道：“正说你呢，快净了手，坐下吃。”
“夫人，你看谁来了。”秦睿侧身。
只见向昭君露出头来，乐知许惊喜道：“昭君阿姊，你怎么来了，快坐！”
向昭君却面带愁容，在她身边坐下，好好将她从上至下看了个遍，“好妹妹，你受苦了。”
乐知许笑，“你看我，吃好睡好的，哪有什么苦。”
“你夫君的事我都听说了。”向昭君执起她的手，安慰道，“你也不要太伤心了，我母亲有幸识得一位世外神医，专治各种疑难杂症，只是前些日子派人去寻时，说他老人家出门云游了，你放心，我每隔几日便会叫人去一次，保准将人请来！”
时彧的毒症是假，又无法明说，乐知许只能笑几声，“多谢阿姊了。”
“你不知道，你夫君昏迷不醒不要紧，这天下，可是乱了套了。”向昭君叹气道，“最近米和盐铁，价格飞涨，民怨鼎沸，南方流寇愈发放肆，几地又内乱起了战事...我见坊间再没人提起你的事，想着是不是风声过了，这才敢来看看你。”
久不出家门，这些事她自然无从得知，即便秦睿昭然出门听了什么，回来也不会跟她说这些。
时彧心系百姓，不知现在的情况，可曾考虑在他所谋之事当中？
这事关天下的大事她不懂，却明白时间会冲淡一切的道理。
那是不是意味着，过不了多久，她便能恢复自由了？
能出府门的第一件事，她便要到桃乐坊去看一看，想到这，她问道：“店里生意怎么样？”
向昭君有些无奈，“那些商贩，简直趁火打劫，上好的布料和丝线，价格几乎都翻了一倍，我想着世道不好，价格只敢涨了一成，利润实在少得可怜。”
乐知许点点头，“价格是不能再涨了，不过阿姊你放心，这混乱，也不会维持太久的，熬过去就好了。”
“你怎么知道？”向昭君狐疑。
乐知许沉默一会儿，“就当作是，我对时云起的信任吧。”
她却不知，这句话落在向昭君耳朵里，有多心酸。
向昭君不禁郑重点头，“嗯！我也相信他，他一定会醒过来的。”
乐知许哑然失笑。
“对了，其实这次来，我是要同你商量，能不能...”向昭君欲言又止。
“什么？阿姊但说无妨。”
“能不能将桃乐坊关一阵子。”向昭君面露难色，“我要去一趟户县，你出不了门，留媛妹妹一个人在店里，我怕她应付不来。”
“关店也行，反正我们手上还有预定的单子。”乐知许疑惑道，“只是阿姊，这时候你去户县做什么？乱世多流寇，这路上恐怕不得太平啊。”
向昭君叹气，“我也知道，可是修正他不是入了玉人军吗？前阵子他奉命去户县剿匪，本来近些日子该回京兆的，谁知临行时，却被扶风郡新上任的太守拦住了，非说他们玉人军是擅入户县，竟还说他们打家劫舍！”
乐知许一惊，“有这等事？”
“可不是么，现在他人被关了起来，要不是恰巧我父亲有位门生——恰巧是当地校尉来访，无意中提到此事，我还被蒙在鼓里呢！”向昭君面色哀怨，“我说怎么最近一直没给我回信...”
“新上任的太守...”乐知许脑子飞快转动。
这新太守背后的人，恐怕就是要趁时彧昏迷之时，将玉人军逐渐控制或者瓦解，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得赶紧通知他才行。
可她又想起他的话。
“不要听到一点风吹草动，就风风火火赶来，你要相信我。”
难道，他装病，就是为了要引这些人出洞？
那也太冒险了些。
向昭君没发觉她陷入沉思，自顾自说着，“那校尉明日要回户县，我便跟他回去，若是能从中周旋一二，叫他们把人先放出来，就再好不过了。知许，你在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