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车骑将军程观,一身戎装,手按佩剑,目光不住打量屋里的摆设。

    “看够了没?”时彧盯着炭炉上的陶罐,里面的水还未沸。

    “宅子不错,就是摆设太素静,有些差强人意。”程观煞有其事地点评,“不过倒也无碍,反正你也不会在这里住太久。”

    “说说吧。”

    “说什么?”程观坐了下来。

    时彧没开口,只是抬眼看向面前人,目光如炬。

    “哎,别拿这种眼神看我啊,搞得我后背都不舒服。”为了证明自己说得是真的,程观还耸了两下肩。

    陶罐里的水开始微响,时彧这才收回目光,将细米般的茶末倒入水中,茶香瞬间被激发出来。

    程观不再卖关子,收起玩笑颜色道:“这一路北上,各诸侯倒还算安稳,没有异动的迹象,只是途经荆州的时候,有伙游侠,聚集党徒,标榜气节,以劫富济贫之名,行奸杀掳掠之实,被我打散了去。”

    “荆州?”时彧手下一顿,“首领是什么人?”

    “只知道姓卢,好像是个卖酒的。”

    “太守卫赢何在?”

    程观听到这个名字,抽了抽嘴角,“你是说,我们陛下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卫赢?呵呵,跟他皇长兄一样,饮酒作乐,白日宣(和谐)淫呗!”

    “休得放肆!”时彧嘴上虽这么说,却抬手去盛茶汤上的浮沫。

    “是是是,我放肆。”程观满不在乎,从小碟里抓了把花生,捡一粒扔在嘴里嚼。

    时彧将少许盐洒入茶汤中,语气软了下来,“说话还是要注意分寸,他毕竟是皇帝。”

    “就因为是皇帝,他都能做得出,我们却不能宣之于口,时云起,你不是最讨厌虚伪的人么,你矛盾不矛盾啊?”

    时彧沉默。

    程观程远瞻是徐州太尉之子,四年前平三公之乱时归于武成侯麾下,彼时年方二十,战场上与他配合颇为默契,数年来战功赫赫却从不居功自傲,是世间少有的坦荡之人。

    所谓默契,便是心意相通。

    战场之外的他,十分抵触这种相通,甚至可以说是憎恶。

    自己身上那些,有意忽略掉的矛盾,被人嚼着花生翻出来,白白地晾在案上戳戳点点,想要试图遮掩亦是不能。

    这种暴露让他恼羞成怒。

    可这种怒,若是发泄在面前人身上,只会令其更加得意。

    水花翻腾,时彧端起刚刚舀出的浮沫,手腕一翻,扬回到陶罐之中,因动作没那么精细,有一部分泼洒到外面,刺啦一声,激起炭灰。

    程观停止咀嚼,将手里花生扔回小碟,盯了他半晌,正色道:“我说这些,是想让你认真考虑考虑。你我都知道那皇帝是个什么货色,是,现在看上去相安无事,他在台前,你在幕后,配合得天衣无缝,可你忘了,周围还有一群饿狼狐狸鬣狗之辈,都在伺机而动。”

    时彧用鼻子呼出一口闷气,面无表情操起陶罐去斟茶。

    见他不做任何反应,程观也来了气,嚷道:“我在浔阳见到了金蝉纹,这意味着,太尉赵镇已经在打赤狐军的主意了!好在浔阳公主一如既往沉迷面首,不问世事,不然怎么着也够你喝上一壶!时云起,你再这么下去,保不齐就跟当年的御史大夫李存一样,忙着替他们卫家擦屁股的时候,被人在背后捅刀子痛死了!”

    “够了!”时彧将陶罐顿在案上。

    刚煮好的茶汤呈清透的琥珀色,因方才的震动荡起圈圈涟漪,杯盏之上雾气蜿蜒缭绕。

    时彧死死盯住那扭曲又消失的雾气,程观说的这些,他又何尝不知。

    当年他阿父时逐,作为大司马,与临阳侯侯倦,还有御史大夫李存,被世人并称为三公,承先帝遗旨,共同辅佐当今陛下。

    起初君臣和谐,公职天下,但好景不长,侯倦见陛下懦弱,竟起了篡位之心,趁李存不备将其诛杀,转头又想置时逐于死地。

    时逐被逼无奈,只得领玉人军奋起反抗,两支队伍厮杀数月,从夏到冬,尸体堆积成山,最终以侯倦被射杀,侯家军全军覆没为终,结束了这场三公之乱。

    就在世人都以为时逐会入主长安,登基称帝的时候,时逐将逃离长安的皇帝接了回来,并亲手将其扶上皇位,用行动堵住了悠悠众口,随后便带领玉人军南下平乱,三年后死在了益州。

    彼时,世人皆道,武成侯忠肝义胆。

    可接下来皇帝种种行事之荒唐,却让这份忠心,成了世上最大的笑话。

    见时彧死死咬住后槽牙,程观知道他又陷入不堪回忆,不由得有些懊恼,“算了算了,你不愿意听,我不说便是。”

    见他不动,又把其中一盏茶往前推了推,“不说这些了,喝茶。”

    半晌,时彧抬手握住茶盏,神色有所缓和,程观这才松了一口气,抿了口茶道:“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现在咬牙坚持,无非就是为全先主公的忠名,你自己心里其实也拧巴着呢。那这样,我也不想当什么车骑将军了,你就在你这宅子里给我腾个屋子,你去哪我去哪,你干啥我干啥,好不好?”

    “不好。”

    赌气似的口吻把程观逗乐了,“怎么,还气起来没完了?”

    “你一个孤家寡人,住我院子里算怎么回事?”

    “这不是正好和你搭个伴吗?”程观又把茶盏往嘴边送。

    “不必,我夫人在,不方便。”

    “噗——”程观一口茶喷了个干净,“夫,夫人?哦对,你早就成亲了,弟媳在哪呢,快让我见见!”

    时彧看看手里溅了口水的茶,无奈放下,又用袖子抹了抹脸,“她出门了。”

    程观嘿嘿一笑,“出门了?那我留下用晚膳,等她回来。”

    *

    宿、虚、室、参、商五个陵邑就像五根手指,呈扇形将长安城半包裹在内,加上五陵邑北侧的渭水,一起形成坚不可摧的屏障。

    宿陵邑和商陵邑分别处在最西侧和最东侧,路途遥远,乐知许让秦睿和昭然也上了车,马车摇摇晃晃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才进了商陵邑的城门。

    乐知许和昭然伏在车窗在看,她们之前没来过,虽然城中布局也都大同小异,可还是看一切都觉得新奇。

    “夫人,您看,周家的衣裳都卖到这儿来了!”昭然激动指着,街角一位身着周家衣裳的富家女公子,惊呼道,“周扒皮所说的二十一件,不会也是掺了水的吧?”

    “昭然,你小声点。”秦睿谨慎道,“这商陵邑住的也都是些豪族贵胄,冒犯了谁家都是不好的。”

    “哦。”

    乐知许却没出声,说实话她自己也有些惊讶,自己竟有这样的影响力,毕竟在这个时代,全靠口口相传。

    看来这群官眷夫人,富家子弟们的消费能力,还是不容小觑的。

    马车在一个气派的宅子前停了下来,向贤搀扶乐知许下车。

    “这家姓曹,老夫人是我王母的闺蜜,她的儿子是当今大鸿胪,也就是专门管朝会啊、封绶这种活动礼仪的。”

    乐知许听了,不免赞许道:“不错嘛!懂得可真多。”

    “嗐!主要是府上来来往往的人多,天天说这些,不想记也都记住了。”向贤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走吧,咱们进去吧。”

    因早就打过招呼,曹老夫人正在正堂里候着,简单寒暄了几句,问候过淄阳侯夫人之后,便找人领他们往内院去了。

    曹府院子景色别致,青松拂檐,堆石成垣,一步一景让人目不暇接。

    管家领着他们,兜兜转转,穿过一个掩在亭后的月门,才停了下来。

    这里不同于别处,当中没有布景,而是留出一大片沙土空地,空地上用木头搭了戏台似的低架子,架子上大大小小的玉器琳琅满目,仔细看过去,大多数都有破损痕迹。

    乐知许见一只玉壶造型奇特,便俯身多瞧了两眼,还没等她看仔细,只听得廊下有人大喊一声,“别碰!”说完急匆匆朝这边跑来。

    她本也没伸手,被这一声吓得一缩脖,向后退了好几步。

    向贤帮她稳住身形,二人齐齐望向来人。

    此人看样子已经过了不惑之年,面容清瘦,素青色的衣摆上沾了好些白色粉末,他先端详了玉壶确认无恙,这才抬起头来,“这只玉壶刚修复完,还不能碰。”

    管家介绍道:“这位因为太过痴迷玉器,已经将自己改名叫玉痴了,玉痴先生,这两位是宿陵邑来的,向世子和时夫人。”

    乐知许忙拿出玉珏碎片,“玉痴先生,您帮忙看看,这能不能修。”

    玉痴接过来一看,怔了一会儿,这才抬头狐疑问道:“武成侯?”

    乐知许惊喜,“正是!”

    “大约十年前,我与武成侯曾有过一面之缘,这白玉珏修得,修得。”玉痴刚想转身回去,顿了顿,又抬头道,“不知君侯身子可还好?”

    乐知许轻叹口气,“先君侯已经过世多年了。”

    “啊。”玉痴一怔,盯着手里玉珏良久,“先君侯是有大义之人,夫人,您放心,我必穷尽毕生所学,十日之后,定还您一块完整的白玉珏。”

    “如此,便多谢先生了。”一番话说得乐知许内心动容,端端正正朝玉痴行了个礼。

    玉痴颔首示意,随后转身离去。

    管家道:“玉痴先生本就不善言辞,二位见笑了,请。”

    “这位夫人,请留步!”

    众人闻声回头,只见廊下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他面容线条清秀精致,皮肤白皙胜雪,乍一看好似隽秀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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