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檐染绿，古樱春芽疏……
夏油杰跟随着少女的背影前行在神乐宅邸长长的廊道上，庭院里的樱树已过了花期，暗红的新芽稀疏地点缀在枝头，长草的池塘不时掠过细密的波光之影。
这座宅邸真是安静，从他们进门以来居然没有遇到过一个人。
旧瓦沉木，古樱璧池，夏油杰从前只在历史剧中看到过，对于他这样一个从小生活在现代都市普通家庭的人来说，眼前的一切，甚至比那些历史剧中的场景还要古朴和不真实……
这是一座很漂亮的宅邸，让他不由地想象，在那些他跟随经过的，无数扇紧闭的门扉后，是不是都藏着一个温顺病弱的紫姬，被禁锢在这美丽陈旧的四方世界里，即使有人经过，她们也不发出任何声音……
一瞬间，他望着前面的人垂坠的乌云一般的黑发，它轻轻在少女纯白的衣物上轻轻摆动，连脚步声都那么细微，
夏油杰感到自己仿佛走在平安时代的贵族宅邸之中，与现代世界完全割裂的，不可思议的……
“到了，”神乐霖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夏油杰漫游的思绪。
“进来吧，杰。”少女拉开门扉，率先进入了房间。
“打扰了……”夏油杰顿了一下，也迈进了这一方和室之中。
水墨河童的屏风遮挡了卧室的面貌，正中间摆着一张橡木的矮茶几，上面摆着一个古旧的瓷瓶，空无一物。
夏油杰只是站在门边，便能将这间和室的全貌一览无余，除中间的桌子和横亘的屏风，这件屋子里竟在没有别的装饰物了，四周的墙壁也是全无雕饰。
“我先换个衣服，”神乐霖轻车熟路地走进屏风之后，“杰你等我一下吧。”
“好……”夏油杰摸摸鼻子，退到了门外，面对池塘和樱树在廊沿出坐下了。
神乐霖很快换好了衣物，她穿上家居的白色和服，套上同色的羽织，离开之前衣柜深处突然的闪光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嗯？是什么？放在那里……
少女伸手拿出了那东西……
“久等了。”
夏油杰回过头，看见神乐霖羽织上的金线熠熠生光，姬发搭在肩上，她微微对坐在地上的他弯腰，把手上的东西递给他。
夏油杰连忙低下头，接过东西，耳根微微发红。
他注视手上的东西，那是一个稻草扎成的小架子，是个什么形状他也说不清，只看到上面扎满了色彩斑斓，坠着亮片和铃铛的风车，发出清脆的铃声。
“这是什么？”夏油杰晃晃手中的东西，一时间漫天都好像响起了清铃声。
神乐霖已经在他旁边的廊沿出坐下了。
“是一个小玩具。”神乐霖盯着夏油杰手中的稻草风车，眼里露出怀念的笑意。
“我刚刚在衣柜里看到了，本来以为已经丢了呢。”
“看来是我自己太粗心了。”神乐霖轻笑。
“是很特别的玩具吗？”夏油杰把稻草风车递给神乐霖，有些好奇地问。
“嗯，是我的老师做给我的。”神乐霖的面色平淡下来。
“我母亲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爸爸又总是找不见人影……”
“一直以来都是老师陪着我，虽然他也很忙……”
说到这里，神乐霖脸上露出孩子一般天真的微笑，似乎只是想到那个人就足以让她高兴了。
“有一次，爸爸带我去富士山的神社检查结界，我们回来的时候京都正在办祭典，我们刚好路过……”
“很想要……那些插着风车的稻草人……不过我实在不敢和爸爸说，所以最后还是没有得到。”
神乐霖对着夏油杰笑了起来：“是不是很傻？”
夏油杰摇摇头。
“后来老师就和我一起做了这个。”神乐霖继续说，一边轻轻地抚摸那些已经显得有些陈旧的纸风车。
“霖的老师对你很好……”夏油杰想要安慰眼前似乎显得有些低落的人。
“是啊，特别好，老师对我来说是母亲一样的存在……”神乐霖从怀念的低落里抽离出来，她的眼神再次变得平淡，还有隐藏的极深的一丝漠然。
“所以为什么不是父亲？”夏油杰微笑着，“老师是男性的吧。”
“哈哈……”神乐霖闻言笑起来，“因为我已经有一个爸爸了嘛。”
“好了，杰不许再抓这些小细节了。”神乐霖状似不满地抱怨道。
两人彼此对视，都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
说话间，侍女黑井由美端着一个大托盘来到二人身边，跪坐着将托盘摆在二人面前。
“这是您要的东西，小姐。”她撑着手伏低身子，轻声细语地说道。
“还有这位少爷……”说着她转向对夏油杰也轻轻行了一个礼。
“不……没……”夏油杰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这样对他卑躬屈膝，而且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是比他年长的女性，一时间他有些坐立难安。
“由美你先离开吧。”神乐霖似乎看出了夏油杰的不安，直接让人离开了。
等到人已经消失在走廊的另一头，神乐霖才继续说话。
“嗯，抱歉，是不是吓到你了？”她略显歉意地看着夏油杰。
“没有。”夏油杰连忙摇头，“只是一下子有些不习惯。”
神乐霖听到这话轻轻地笑了一下，解释道：
“她叫黑井由美，从小就在我身边照顾我了。”神乐霖看着夏油杰不变的神色说道，“这也是御三家一直以来的生态了，神乐家也不例外。”
“生态？”夏油杰咀嚼着这个出现在这里显得有些奇怪的词了。
“其实说惯例也行，不过我觉得生态会更贴切。”神乐霖解释道，
“黑井是神乐的旁支，家族中术式不够优秀或者不愿意做咒术师工作的人，可以选择来服侍本家。”
看着夏油杰有些怔愣的表情，神乐霖继续笑着说道：
“虽然要服侍别人，但是也一辈子衣食无忧了，也不用像咒术师一样时时刻刻面临着死亡的危险。”
“听起来还挺人性化的……”夏油杰露出思索的神情。
“嗯，毕竟对咒术家族来说，血脉是很重要的东西，术式不优秀的子嗣仍然有生出继承了优秀术式孩子的可能。”神乐霖淡淡地补充，
“不过，有时候面对的虽然是人类，说不定也和面对咒灵一样。”她无甚情绪地笑笑，“遇上脾气古怪的本家也会很难过吧。”
“那有霖你做本家，一定是很幸运的事情。”夏油杰眸光闪闪，温和的说。
神乐霖闻言眨眨眼睛，露出有几分狡猾的笑，说道：
“我就当杰是恭维我了，不过这种事情只有由美自己才知道是不是了……”
“说的也是。”夏油杰认同地点点头。
“好了，看看这个。”神乐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她把托盘拉到身边，里面摆着大大小小十几个小碟。
上面摆着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食物。
“日本自己比较刺激的食物，芥末，山葵，纳豆？杰有喜欢的吗？”神乐霖随意举起一个小碟。
夏油杰二摇摇头，于是神乐霖将小碟放下，拿起一片薄荷叶子，卷上芥末和山葵，还有其他七七八八的东西，一起送到夏油杰嘴边。
“试试？”
夏油杰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开嘴任由人将那一团东西塞进嘴里。
他就这样鼓着腮帮子呆呆地望着神乐霖。
“嚼一嚼。”神乐霖见人半天没动作，提示道。
于是夏油杰下意识地开始咀嚼，几乎是一瞬间，他就觉得自己连七窍都通透了，像是有人把他的天灵盖都掀开了，然后往里面灌凉水一样。
咸的，辣的，辛的，苦的，腥的，甚至还有臭的，全部都在他的味蕾上爆炸开来。
他都差点忍不住开始要翻白眼儿了，但是好在他极强的面部管理水平让他没有真的在喜欢的女孩儿面前做出失礼的表情。
拿出吞咒灵玉的决心，夏油杰勉强囫囵咽下了嘴里的贵物。
“怎么样？喜欢吗？”神乐霖有些期待地问。
“换一个吧……”夏油杰虚弱又沙哑地说。
“或许是比例的问题……”神乐霖自言自语，
“不，真的不行！”夏油杰连忙打断了，神乐霖微微露出遗憾的神色。
“那就试试这个吧。”
于是她接下来拿起一个罐头，打开，恶臭的腐烂味儿一瞬间弥漫到整个空间里，夏油杰脸都绿了，他好想吐……
但是神乐霖居然面色如常，自尊心让夏油杰硬生生坚持了没有跑路，他视死如归地重重放下了捂着鼻子的手掌，面如土色。
将一条小鱼挑到一小团米饭上，然后挤上柠檬汁，再点缀一小片薄荷叶。
举起饭团再次递到夏油杰嘴边。
看着面前之人脸上隐隐的期待之色，夏油杰嘴唇颤抖地张开嘴，将仿佛是寿司一样的东西吃了下去。
他咀嚼着嘴里的食物，咸腥味儿混杂着一丝大概是是薄荷带来的清新，让他眼里都快要漫出泪水来了。
这就是痛并快乐的感觉吗？夏油杰心里轻轻地想。
明明嘴里的味道就和咒灵玉一样恶心，但是看到眼前的少女的笑容，她眼里的期待……
想到现在正在做的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傻事的行为，夏油杰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有些想要发笑……
他的心里充斥的更多的居然是一种接近于高兴和忍俊不禁的正面的情感……
“怎么样？”神乐霖笑着问，“有没有找到新世界的大门。”
“如果是通往黄泉的大门，说不定找到了。”夏油杰艰难地下咽，用沙哑的声音自嘲道。
“看来不行，不过别着急。”神乐霖闻言并没有失望，她顺手递给夏油杰一杯茶水，“漱漱口吧。”
夏油杰结果茶水开始清口，反观神乐霖又在开始捣鼓新玩意儿了。
“其实我自己以前经常跑出国，到东南亚那边。”神乐霖说道，“那里的天气总是很炎热，大家也因此总是食欲不振，就跟杰一样。”
“所以那边的食物大多都很开胃，酸的和辣的，各种各样。”神乐霖用小刀将手中的青李划开，取出核。
“杰有去过吗？”
夏油杰摇摇头：“我没有去过。”
神乐霖将辣椒粉均匀地洒在李子的切面上，再次递给夏油杰。
夏油杰接过，放进嘴里开始咀嚼……
好酸……他下意识皱起眉来，但是辣椒的味道突然冒出来稍稍抵消了这种过于极端的酸味，渐渐的居然有奇妙的甜味渐渐漫了上来。
“这个怎么样？”神乐霖继续问。
“好像……还行……”夏油杰皱着眉头，有些犹豫地说，至少比前面几个好吃多了。
“啊，失败了。”神乐霖捡起李子开始自己吃了起来，酸味在口腔中爆开，她满足地眯起眼睛。
“我从没吃过这么酸的李子。”夏油杰继续喝茶清口，一边用指尖捡起一颗青李，言语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叹。
“品种，阳光，产地……各种因素导致的吧，就和人一样。”神乐霖轻快地说道。
“杰不要气馁，虽然今天失败了，但是未来还有很多机会的。”
神乐霖宽慰道：“等你升到了特级，就有去国外出任务的机会了。”
夏油杰不语只是微笑。
“等到那时，杰就可以到当地去找新的味道了，不是吗？”
“的确。”夏油杰回答。
“在日本找不到的话，在日本之外的地方或许能找到的。”神乐霖咽下嘴中的残渣，平静地注视着夏油杰的眼睛，
“毕竟，日本只是一个很小的地方……”
夏油杰定定看了神乐霖一会儿，少女还在往嘴里塞东西，托盘上各种奇怪的食物她都照单全收，微微鼓起的脸颊看起来很可爱。
于是夏油杰没忍住轻轻勾了勾嘴角，神乐霖见状疑惑地用眼神询问他。
刚想要解释的夏油杰却突然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
那人似乎走的很悠闲，足袋和木质地板接触发出闷闷的声响，神乐霖也显然听到了那声音，她停下动作。
两人一齐转头向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
只见，一个身形高挑，姿态风流的长发男人正将手揣在袖子里，缓缓向他们踱步而来。
夏油杰看到那人身上罩着件黑色金纹的羽织，面色明秀白净，眉间带着一丝阴柔之气，姿态优雅，不加伪饰的高傲之气在其周身流转……
“真难得，霖有带朋友回家来……”
男人开口，声音温和柔软。
“老师。”神乐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跟人打招呼。
夏油杰一惊，连忙站起身：“您好。”
男人却从袖子里掏出一只手来，往下挥挥，嘴里说道：“哎呀，不用这么客气。”
态度十分热情亲密。
“这是我的老师，小林泽，这是我的朋友，夏油杰。”早就放松下来的神乐霖淡定地为双方介绍。
“您好，小林先生。”
“你好啊，夏油君。”
两人打过招呼，都复又在神乐霖身边坐下。
小林闲适地在托盘里摸索出吃的，跟着神乐霖一起享用起来。
“夏油君是在东京高专就读吧。”小林首先提出了话头。
“是的，高专二年级。”夏油杰礼貌地回答。
“我记得五条家的六眼也在高专，也是二年级了吧。”小林继续说，神乐霖瞥了他一眼，他却没有理会，仍是对夏油杰和煦地微笑。
“是的。”夏油杰不知为何有些拘谨。
“六眼，咒灵操术，反转术式……东京高专还真是人才辈出。”小林赞叹道，“早知道也应该让我们家霖也去东京读书了……”
“哪里……”夏油杰对上面前这个被神乐霖称之为，母亲一样的存在的男人，总觉得浑身都有些古怪。
他虽然态度亲切，但是或许就是太亲切了，让夏油杰不由的有种发毛的感觉。
“老师……”神乐霖意味不明地叫了一声。
小林的注意力终于从夏油杰身上转移了：“怎么了？”
“要我挪个位置给你们两个吗？”神乐霖冷淡地说，似乎是有些不高兴了。
夏油杰和小林两人一时都好像尴尬住了。
半晌，小林叹口气：“抱歉，打扰霖和朋友的玩乐了，老师只是太激动了，你从小就没什么朋友……”
阴柔明秀的男人脸上流露出低落的神情，他看向少女的眼里却如同母亲面对叛逆孩子一般的溺爱和包容。
“……算了。”神乐霖妥协似地别过了头。
“额。”眼见着太阳都快要落山了，面对霖的长辈感到有些尴尬的夏油杰打算告辞了。
“那个，天色不早了，我就告辞了……”他站起身对着小林说道。
“就要走了吗？不留下过夜吗？”小林挽留道。
“额，不了，谢谢您。”夏油杰坚定地拒绝了。
“再见，霖。”
“嗯，再见。”神乐霖冲夏油杰挥挥手。
“好吧。”小林状似无奈，“再见，夏油君。”
“还有，多谢你照顾我家霖了。”小林微笑着对要离开的夏油杰说道。
“没有，是霖在照顾我才对……”夏油杰赶忙说。
“是吗。”小林极轻地敛了敛眼睛，“总之，谢谢夏油君愿意和我家霖做朋友……”
听到霖的那个长辈用感激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夏油杰不知为什么竟感到有些憋闷。
他闷闷回了一声，低头去看神乐霖，她眼神平静，对此没有任何特别的情绪。
“告辞了。”夏油杰再次道别，转身朝外走去，名为黑井的侍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廊道的另一头等候着了，似乎是要为他引路。
走到廊道的尽头时，夏油杰微微偏头，想要再看一眼神乐霖。
在夕阳的光线中，那个少女侧坐在廊沿处，一半的身形被站立在她侧前的高大男性遮掩住，那个一眼便知是出身于华族的男人，
他站在屋檐所遮蔽的阴影里，正在和煦地微笑着注视他离开的方向，他周身的阴影似乎也蔓延到了那个白衣的少女身上……
夏油杰愣了一下，华服的男性，和华服的少女……
那个男人的身形，他的表情都是那么清晰，而被他阴影一般的身躯所遮挡的少女，她的面容和身影就像是那些在夕阳的照耀下漫射着金光的白色羽织一样……
那样模糊，那样辨不清面容……
他们之间就好像被一层薄薄的纸糊住了，在那一边是久远的好像是平安时代一般的画像……
模糊，泛黄，中间隔着无法逾越的千年时光……
似乎是看到了夏油杰的转头，神乐霖抬起手冲他挥手告别。
那一瞬间，模糊的面容又清晰了起来，
那双明净的眼，冲破了檐盖的阴影和夕阳的微糊，直直地进入到他的眼里……
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
夏油杰垂眼微笑了一下，轻轻地点点头，跟随侍女离开了神乐宅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