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黑再问：“是那座碎叶城里姓叶的人家？”
    “嗯，对！”
    乌小龙爽快答应。
    “你……”这位父亲看着自己家的傻小子，复说：“确定吗？”
    少年很是干脆的点了点头，十分确定，他不会搞错的，叶哥亲口所说。
    乌黑有些失声，闭嘴不说话。
    他忽然在柴垛顶上躺了下来，有些摆烂的意思。
    “居然是那个北叶家族中的人，那这桩因果我就不管了罢，反正是我家小子自己出门一趟欠下的恩情，待往后成了大器，让他自行去还吧。”
    乌黑由仰面平躺换了个姿势。
    枕着手臂，身子侧卧。
    心口处有些烦闷感。
    柴垛上头堆的这些细柴原也有些硌人嘞。
    “小龙啊小龙，你欠谁恩情不好，偏偏欠着那家人干什么呢？水太深啦，太深啦……”
    乌小龙呢，则是继续讲说着自己跃龙门的事儿，就顺着谈到了自己两个月后要去的那座高等仙府——“千江书院”。
    听到这儿。
    乌黑直接从柴垛上打挺翻身跳了下来。
    他气冲冲走到在低着头洗碗的乌小龙旁边。
    还特意绕到儿子正背后，挑了个合适角度。
    父亲使劲儿出了一脚，踢中儿子瓷实屁股。
    “你这个小王……子！”
    出于某种原因考量，老父亲把脏话收了回去。
    乌黑怒道：“脑子里面整天到底装着些什么糊涂账？！”
    这下子。
    乌小龙也放下手里活计，捂着屁股站了起来。
    样子唯唯诺诺，面上表情很是无辜，看得他爹的气不打一处来。
    乌家少年他事实上后来也觉得志愿填报错了，不慎被那位千江书院的蔡良翰夫子诓骗了，人家只是瞧好他的跃龙门成绩而已。
    想借如自己一般跳过第三道龙门的少年修士，好来拉高这家书院录取士子的成绩平均线，让他们于今年大考的选拔结果上好看一点。
    而根本不是对方真的看中了他乌小龙这个人，特别认为自己合适去那座书院里修行那样子的。
    唉。
    都是年少多无知，任人采撷装门面。
    进了书院大门后，人家未必再管你好坏。
    大多数高等仙府，根本不会想着如何培养年轻人才，而只是借着那群孩子们向上头争取更多的修行资源罢了，最后分润进自己腰包。
    若要让他们殚精竭虑，费劲思量该如何于数年后向九州里输送优秀新鲜血液，这不搞笑呢么？
    乌黑撸起袖子来，插着腰。
    他婆娘，也就是小龙的母亲，是这乌蒙山脚下的盘山小镇子里的普通女人，模样也算周正，可确实平凡至极，没有一点修行的资质，十几年前生乌小龙时就难产而死了。
    这些年里，面皮糙黑的乌姓男子，既是慈父，也是严父。
    目下。
    他是真想捶乌小龙一顿啊，可是此时已于事无补，动手只是拿儿子撒气罢了。
    当前。
    乌黑不由得破口大骂道：“你跑那狗屁千江书院里作甚？”
    “豪门豢恶奴，书院多小人！”
    “你向来不是最讨厌读书吗？这回脑子抽风了？胡乱发什么神经哩！”
    “那荒州四府，咱随便去一个不行吗？”
    “荒京城里除了那间‘拔萃书院’，剩下四个是什么好东西了？”
    “养汝十八年！恁真是要气死恁爹啊！”
    骂完，他面色一沉。
    此时大山脚下乌家老父亲的脸色，比其正常的肤色还要再黝黑三分。
    和块儿碳的颜色几乎相当。
    尔后。
    父亲吊个脸，摔门回到屋里去了。
    留乌小龙一个人在院子中间罚站。
    小龙想蹲下去把锅刷完再继续罚站，可又不大敢动。
    少年像田野里孤苦伶仃的稻草人，足下生根。
    人不动。
    时间齿轮在动。
    由红日当空，到日渐西沉。
    茅屋里面。
    乌家老父亲坐着床沿，不停抖腿。
    第一个时辰是右腿，鞋跟敲在土地面上“嗒嗒嗒”。
    第二个时辰切换左腿，响的“噔噔噔”。
    “进来！”
    屋内传出重重一声。
    院儿里。
    乌小龙刚刚挪脚。
    “听见了没？！”
    又一声。
    乌小龙迅速进屋。
    然后这小子冲到桌子那边，拿起茶壶先倒了杯茶水，再走到父亲面前。
    “爹，喝茶。”
    乌小龙双手捧着泥陶茶杯。
    乌黑觑了他一眼，鼻子里边发出一道冷哼声。
    “哼。”() ()
    父亲接过了儿子的茶。
    乌黑复举到嘴边，轻啜了一口。
    之后把茶杯再递给乌小龙。
    儿子依旧双手接过。
    到这时。
    乌黑面色方有几丝缓和，变成了正常的黑。
    进而，他两条粗眉毛扬起来，高声道：“日后去了那座狗屁书院，呆不习惯不必强求，何苦非要受他人鸟气？”
    “衣冠禽兽之徒，赤子焉可同群！”
    “这学能上就上，不能上也没啥。”
    “回家来，你爹一样能教你！”
    “那书院里，也没几人比我更有资格教导旁人修行的。”
    一介山野村夫，说这话也不怕门口有人听去笑掉大牙。
    可此时偏偏从这山脚人家嘴里讲出来，有着不世出的气度。
    又见黑脸汉子拍了拍身边的床沿。
    “你坐过来。”
    他冲乌小龙出声道。
    少年顺从地坐侍在父亲侧旁。
    乌黑继续说：“但是你爹之所以让你去参加跃龙门大考，以后还要出门在外求学修道，目的是为了让你和同辈之人多接触。”
    “少年人的江湖不该在这方寸之地，家里天地太小，孩儿们施展不开拳脚。”
    “我前几年把你哥赶出家门，让他孤身去外面闯荡，也是一样的道理。”
    “雏鹰要长成雄鹰，在父母的荫庇下何以可能？”
    “翅膀是自己的，高山海洋要靠个人飞去见识。”
    父亲抬手拍了拍小儿子脑袋，力度很轻。
    “大龙他吧，天赋虽不如你，可性格还不错，做人也有底线，出门在外不会吃大亏，不会有哪天忽然跑回来，说他外面闯祸了，还会连累我和你。”
    “而你，修炼资质是很好，但心智上偏弱，对自己的这条修行道路更加一点没有信心，总以为自己出身太低，和那些生在繁华大城中的娃娃们比不了。”
    “小龙啊，这样别说成仙了，将来就算成就宗师境界都很难。”
    乌小龙低下来头颅，两只手捏在一起。
    乌黑看到了，就将拍头的动作改为拍肩膀。
    “可是。”
    其遂话锋一转。
    “你这趟不过出门半月，回来就已经有很大变化。”
    “爹都看在眼里。”
    乌黑看着小龙和他娘很是相似的圆润侧颜。
    目光非常柔和，口气也变得温和。
    “抬头看我。”
    闻声。
    乌小龙初有些犹豫和不好意思，可还是看向父亲的目光。
    “这样，很好。”
    乌黑褒奖儿子道。
    “所以我不会拦着你两个月后去那间书院。”
    “但我儿须记着。”
    父亲后面对着儿子说的话，口气有三分和善，七分强硬。
    可应该说，是七分看似“强硬”的慈祥。
    “万一真受欺负了，就给爹写信。”
    “千江书院而已嘛，又不是荒京五大书院联手。”
    “只要千江书院里那位院长大人不露面。”
    “我乌黑去接我小儿子回家，也没人能拦得住我。”
    “顺手拆了他半座书院，让这‘千江’打个对折，变作五百江，岂能奈我何？”
    “那招『千江有水千江月』，当年你老子年轻的时候，又不是没从某位书院传人手底下领教过。”
    “不怎么样嘛？”
    “也就那样。”
    山脚下的简陋茅屋内。
    乌姓山野汉子，他的口气是那样平静，可言词是如此豪放。
    然后见那人又拍了拍坐在旁边的少年人脑袋。
    这次，用上了些力气。
    “行了，别垂头丧气的耷拉着脑袋！”
    “到外面去把锅刷完，然后熬点粥，晚上咱父子俩就就咸菜，对付对付成了。”
    乌小龙起身离去，步履重新变得轻快些许。
    可出门以后。
    那家伙忽而鬼使神差的回了个头。
    身子留在屋外，圆硕脑袋露在一扇门之后。
    少年憨厚模样里，带点贼兮兮地问道：“爹，你是不是高手啊？”
    乌黑见状失笑。
    小龙则继续问道：“是宗师吗？”
    他爹笑而不语，但点点头。
    “是大宗师吗？”
    乌小龙眼睛遽尔一亮，抓着门板的手抠紧几分。
    屋子里边。
    乌黑坐在床上，慢慢伸出自己一根手指。
    空中缓缓摇晃两次。
    乌小龙眼里的那道光便稍稍暗下去一丢。
    很快，那道光复又比晌午的灶火还旺。
    “你爹。”
    “大宗师之上。”
    “绝世宗师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