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历年，六月初七。
    荒州北漠举行了一场“万妖大会”，妖族巨擘白眉鹰王要成圣，这坏了人族规矩。
    他们招惹来了一位老道士，和叫做“扶摇”的一剑。
    在那天，姓易的道士杀光了万妖大阵之中的群妖。
    六月十一日，这是那位“乐于助人”和“乐于诛妖”的老道士，同样于那天给出荒州人王邢檀香，让他针对这场万妖大会的歪风邪气，开展北荒灭妖行动的五日时间的最后一天时限。
    到了明天，六月十二日。
    北荒全体妖族要死三成，北漠的妖们要亡六成。
    道门圣人开尊口说了一个结果，下面的人族修士自然要让他言出法随。
    这样，北部荒州的修行界里面才会获“法喜”。
    否则，这片陆地上的修士们就要得“法悲”了。
    虽然只是老道士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可，还待要如何？
    圣人都已经跟你说过一遍了，那我的指令，你北荒州的修士和军队是听不懂？
    所以，五天以前，哪怕是坐镇人族一州的主宰，邢檀香他自己都得撸起袖子亲自上阵灭妖，不敢对此事有半点怠慢。
    而北漠作为万妖大会的举行地点，也是人族这次清洗荒州妖族行动的重点打击对象，是重中之重。
    哪怕数万里茫茫大漠之中，有很多小妖怪们既不知情也没参与的，甚至尽管其中包含有许多连灵智都未开的底层妖兽，但是处于北荒修士打击范围中的它们也一样要被灭杀。
    妖仙、大妖仙和各路妖王这些头部的大妖们犯了过错，下头的小妖们就必然要承担株连责任。
    生而为妖，就要接受成为种类命运共同体，责无旁贷地被动接受这个无法更改的天然阵营事实。
    可是。
    不止狼会在绝境里殊死反扑，世间所有的生灵在退无可退的境地，都会拼命反抗。
    因为，不管是否拥有智慧，对大多数的生命而言，都没有比死亡更可以让步的事情了。
    北漠妖族疯狂的拼死反扑，是在北荒众修士意料中的事情。
    荒州四府之一，镇守该州北方的开封府，早就为北漠里的妖类编了一张密网，砌了一堵坚墙，众妖们要么被勒死，要么被封死。
    这一张网，一堵墙，修炼成仙的妖怪们，是如何也逃不出来的。
    可万一从网眼、罅隙里不经意漏掉了沙子。
    对凡人城市来讲，依旧是灭顶之灾，细沙如山岳。
    说到底，普通人比荡边的芦苇还脆弱。
    碎叶城的平民百姓做梦也想不到，有妖兽，大量的妖兽，居然能绕过开封府，奔袭到这座城池之下。
    亦况且，他们现在也真的大多在睡梦中。
    ……
    外边天还没亮，叶子灰是被府中的呼喊声音吵醒的。
    少年昨夜在叶家祠堂内被父亲教训到很晚，若不是自己身上还有伤，或估计可能会被教育到鸡叫时分。
    此时。
    值黎明前夕。
    叶府里，惊慌，骚乱。
    在七少爷从小到大的记忆里，家中几乎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叶七很警觉，他迅速穿好了服饰，将头发用那根老道士赠予的天孙白玉簪束起，现在可不是披头散发的悠闲时候。
    然后其遂抓起来挂在墙壁上的无鞘金龙剑，大步跨出屋门。
    可少年郎刚走到自己那座院子的门口，黑暗里恰巧迎面过来一人将他拦住了。
    正是那位叶府大管家。
    “良伯！”
    叶子灰出声叫道。
    “少爷”，良伯问安，并说道：“此刻碎叶城外有大量妖兽来袭，夫人命我过来看好你，少爷身上还有伤在，万不可让你外出遇险”。
    “城外妖兽来袭！”
    少年先是吃惊，后是急切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良伯回答：“少爷回家倒头就睡，还不清楚这几天里荒州发生的大事情哩！”
    大管家出口这句“倒头就睡”妙啊。
    却道两日前他在路上指定地点接到叶子灰，真是被吓了一大跳，自家少爷去杀个人，回来之后身上怎么伤得这么重？！
    良伯当时就有些后悔，那天夜里该拦住叶子灰下那辆马车的，所以他说那句“少爷回家倒头就睡”，实则是不满少年上次冲动行事，但碍于主仆身份，怎好僭越直接教训对方。
    可叶子灰毕竟是良伯看着长大的，二人除了主仆尊卑之分，还有一种自家内长辈和晚辈的情意，大管家以自己的方式，微微表达自身的不满和对少年的关心。
    只是叶子灰现在无心置喙这些，去分辨那话语其中的含义。
    便听良伯又继续讲：“从少爷跃龙门后的第二天开始，荒州之内，大批朝廷人马和无数大门派的修士就联袂出动，一直在火速击杀北荒妖兽。”
    “甚至连那位荒州王也亲自下场，分身两处，一路由北到南横推，一路自东向西横扫。”
    “昨日傍晚最新传来的消息，那位荒王殿下已只身斩杀七十三尊大妖王！”
    “而到现在这会儿，于他手底下合该有上百位妖王伏诛了。”
    “这位殿下果真是天王尊位，法力无边啊！人妖两族之中，同境鲜有敌手可与之相抗呐！”
    叶子灰听到这些话，面色为之数变，遽然出声询问道：“这次行动出于什么原因？”
    良伯回道：“只是听闻和北荒妖族几日前，在北漠中召开的一场甚么‘万妖大会’有关联，更多详情暂不清楚，只知本州荡妖一事，如雷霆行动，风暴而至。”
    “打了北荒妖族一个措手不及，赶在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商议联手抗衡人族修士以前，就已经被扑灭两成了。”
    便见叶子灰合不上下巴，瞠目结舌道：“两成！！！”
    “是指北荒全境的所有妖吗？！”
    少年的声音有点变形。
    “是的”，良伯也是面色一肃，“这次真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件！”
    叶七合拢起下巴，狠狠吞了几道口水，消化了会儿。
    少年轻声道：“照这么说，我们这里应该是受到那桩荡妖事宜的波及，北漠之中，有些妖类往碎叶城方向突围了。”
    然后他方又问良伯：“那现在城外边情形如何？”
    良伯说：“具体情况现在还不清楚，老爷已经去城头了，二公子和三公子也一并过去了，夫人目下则正在稳定家中局面，安抚府内人的情绪。”
    “但估计这回……”
    叶府大管家语调十分沉重。
    “碎叶城要经历一次前所未有的高强度妖兽潮了。”
    这时，叶子灰的心情也慢慢变得几许沉重。
    少年人但开口问道：“我们能不能撑过去？”
    良伯沉默，一息后方说：“叶家能撑过去。”
    叶子灰皱眉再问：“碎叶城的百姓呢？”
    良伯再度沉默，三息以后，微微叹气。
    “唉。”
    尔后无言。
    但，一切皆在不言中。
    见叶子灰便说道：“良伯！父亲和两位哥哥都在城头处，你放我出去看看吧！七郎保证不插手！”
    闻言，良伯只是摇首。
    他不可能同意的，这也是夫人派他，而不是叶家旁的人前来拦阻少爷出门的原因。
    叶家大管家太清楚自家少爷是个什么性子，良伯从他打小就照看其岁月成长。
    虽说少爷经历过去年跃龙门失败，在那座山上磨了一年性子，这次见到他也觉得对方有了很大成长，长足进步。
    可，那话说的，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少爷他自身就是一杆长枪。
    枪，哪有遇险折弯的道理？
    自是百折不挠，一意刚强。
    “少爷倘若到了城头之上，看见下方那副场景，定然忍不住会抱伤出手的。”
    “但这回碎叶城外的兽潮，远非一个小小的元士境修行者能改变局面的，藏身妖兽大潮之中的，有对应人类修士元士境、真人境，或包罗着及此之上的，那至于宗师修为的妖族。”
    “叶家即便想要安全应对过去这次突发的危机局面，也是需要冒着暴露自身底牌的风险的，怎么可能还有余力去照拂城中百姓，护佑得了成千上万凡人们的周全？”
    “唉，便自顾不暇，可救众生兮？”
    良伯心底暗叹着。
    “我身上有伤，知道自家事，肯定不会像之前那样鲁莽行事的！”
    叶子灰面对挡路的良伯，又如是苦苦说道。
    可那位大管家在院子出入口阻拦少年的身形，丝毫不见动摇，脚步扎根定死在对方当面。
    一人执意要走，一人铁心不放。
    也就于这边，老仆少主二人还在对峙僵持之际。
    另一边的城头那里。
    叶家家主，亦即碎叶城城主，叶祐，其和叶家二公子叶无问，三公子叶关心，立于一处，六只眼齐齐郑重注视正前方。
    城头上，叶家的三个男人，他们已见到太阳跳出远方地平线了。
    黎明顷刻到来。
    可这座小城里的人迎接的不是希望和生机。
    而是死亡和杀机。
    阳光普照的地平线位置，是密密麻麻的、层层叠叠的、无穷无尽妖兽海潮。
    万兽一线潮，平明向日开。
    更见。
    人有屠妖意，妖有噬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