贩夫走卒

    反应极快的熙伸手抓住了峭壁边缘,脚在寻找着,手指在紧摁着。忽听头顶的崖边传来脚步声,有人发现了她。熙心有余悸,但视线遮挡,她看不见来人是谁,接着一人探头出来向她看,是一个仪表堂堂的中年男子,玉抹额,宽绰白衣露出红色对襟,领上绣烈日纹,不是方才追剿她的入云明门人,熙松了一口气。

    但那男子并没有相救,只是退回小熙看不见的地方对同来的其他人道:“原来是一个农夫,他像是从粪坑爬出来的,不堪入目。”

    另一个男子接话道:“估计是在峭壁上采草,听说这儿的忘忧草,吃了便会无忧。”

    一个显然较他们年轻的男子冲上前:“师兄,我们快救救他吧,他快跌下去了,怕要摔个粉身碎骨。”

    起话的中年男子道:“这是一个贩夫走卒应该承受的命运,他既要采摘这忘忧草,就得想要或许会从这掉下山渊,小延,你要记着,我等修仙之人,不可改变凡人生死。”

    那年轻男子不解道:“可我们修仙难道不是为了……将万民从水火和妖怪中解救?”

    年长之人回答:“一万人可以,一人,不行。”

    年轻男子不敢相信:“这是什么道理?”

    中年男子说:“相信师兄吧,师兄不会害你。”

    年轻男子终于动摇,伸出的手,慢慢收了回去,熙差点咬碎牙齿,才一点一点往上挪了些,想着这些所谓的仙与仙门哪里关心过凡人的痛苦,他们住得太高,眼里只关心自己,熙也没对他们抱希望。

    耳边又传来了他们的说话声。

    “师兄,为何这位堕神要费劲心力修炼巫蛊术呢?”

    “神虽强大却并非不死,他们与我们一样一旦受到过度创伤就会死,那时就会发生神陨。玉神曦在经历诸神之战后目睹了众神战死,于是便惧怕自己也落得那样下场,他堕落到四荒,修炼蛊毒之术,用本体滋养蛊,然后任万妖吞食,而他的元神却转生到新的凡人上。蛊会在妖丹内产生作用,元神就能操控吃下蛊的妖,而若中蛊的妖给其他妖吃掉,其他的妖便会一样听命于他,他让蛊毒在妖中流淌二十余年,再找回这些已成了巨妖的破碎本体,用凡躯吸收他们组成新的本体,从而变成一个新的强大妖魔。”

    “这样他就不会死吗?其实妖怪再强也只是妖怪,我们可以对付。”

    “若这蛊术他只使用一次,我们还可以对付,可他已使了多次,毒便毒在,每次新合成和新奉献给妖的本体都会滋生更多更强的蛊,他在每次最年轻时用最毒的方法死掉,此时蛊效最强,再设法让妖怪吃,几番过后具有元神的新身体就可操纵四方妖物,故有谁吃上一口,就可称霸四荒的功效,必须要在他没强大到所有仙门都无法对付前,找到他,毁掉他。”

    熙一听,师父竟然是一个这样的大魔头,想着二十年前师父的身体确实被妖怪啃食得一点不剩,蛊毒岂不就像瘟疫般在妖界传播。再一听,是石壁裂开的声音,完了,从她心中冒出这样的感叹。

    嘭的一声,手中抓的石块不堪重负的掉了下来。

    在熙与崩碎的滚石将一起摔个粉碎的突然,她感到了一股往上吸的力量,狂叫一声的她落入了一个干干净净的怀抱中,接着她看见了令自己毕生难忘的场景,她脸上的粪水脱离她的皮肤,冲向了一个与她面对面的少年。

    少年冠玉般的脸庞如同正在下泥巴雨,一股又骚又冲的臭味扑面袭来,看他逐渐失控的扭曲表情也想得到他事先并没有预料这种后果,只是情急救人,使出力来,法术抓取了崖下的小熙,他们事先互相没有见到彼此尊容,少年听那几个中年师兄嘲笑那农夫跌进粪坑,只以为是他身上沾满了粪,想着大不了多洗几遍澡,怎么想到粪全都集中在脸上,更没想到有人竟能忍住不把那些粪从脸上擦下来。

    他就这样抱着了小熙,表情逐渐疯狂,忽然他甩开了小熙,浑身如同筛子般抖动,然后脱下衣服,边脱边奔,口中一边不断发出呕吐声,一边间歇的叫着:“水,水,水……”

    小熙就看着这样一个戴着抹额背着剑和琴的翩翩少年为她癫狂。

    一旁的两位中年男子也看得嘴角抽搐,又想笑又想吐,最终还是忍不住大笑起来。

    小熙心中既震惊又惭愧,顿了顿想到了自己还在逃命,赶紧又爬又滚的时候,一把剑拦住了她的去向。两个白衣青年怒气冲冲的站在她面前,竟然是那两个入云明门人御剑在下游转了一圈又发现了空中惊呼的她,直飞上来。他们指着小熙就是道:“逃啊,再逃逃看!”

    又对旁赤襟的两人说:“两位兄长,她就是妖魔玉神曦的弟子。”

    中年修仙者听完吃惊:“是真是假?”

    一时他们对熙的弱小程度都无法接受,毕竟是堕神的弟子,师父是最强大的妖魔,熙竟然不会任何法术,而且弄成了这个鬼样子。

    入云明门人答:“她自己说的。”

    那中年男子道:“把她带回东荒,请神用太镜照她,便知分晓。”

    他们四目相对,认可了这种做法。三日之前,东荒的仙门迎接了创派神陵于天,神带来了一面镜子叫做太镜,这面镜子像它的主人陵于天一样异常强大,宛如太阳一样耀眼,能辐射出无尽的神力,据说它超越了时空界定,记录了天地万物的轨迹和秘密。

    故神可以用太镜找到任何存在于天地的事物,并可以从神域发出强大的神力去摧毁这件东西,但堕神玉神曦的元神竟躲过了太镜的审视,这引起了诸神的警惕,经过诸神商议少数服从了多数,决定找到玉神曦并摧毁他。

    陵于天将职务暂交给代替他的神,就离开神域到了凡间以他命名的仙门将太镜中玉神曦的轨迹给仙主看,命令仙门寻找玉神曦的元神。

    只要他们找到,神自然会摧毁。

    东荒的仙门历来领导其他三门,消息迅速的传遍了仙门,传着传着慢慢扭曲了原来的指示,在诸神看来杀玉神曦只因为他已跳出了太镜,成为了他们不能控制的事物。但修仙者却一致认为神要杀他是因为他用蛊毒之术修炼成了强大的妖魔,连带着他最后一次留迹时收的弟子也因是余孽而可诛。

    因为神的规则与人的不同,于是人总是曲解神意。

    那时入云明门人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说:“方才看到那山顶有炊烟,会否此凡人并不是玉神熙,而是为给她的主人玉神熙找方法脱身而顶替,我们要否去把那些山内的全带回去问出妖魔下落再剿灭。”

    赤襟男子露出赞同神色,刚要开口,就听到地上发出异声。

    原来小熙手脚已被捆住了,本来一动都不能动的她此时用鞋子使劲摩擦岩石,蹭到入云明门人前大叫道:“仙人,我真的是玉神熙,我就是玉神熙,我是玉神熙,也许我师父他用蛊物反噬妖物做得不好,但你们不也是常看到妖怪这么吞食人,我想我师父他没有恶……”

    她还没说完,那入云明的人大怒,一巴掌打到她脸上:“住嘴,区区凡人敢置疑神旨!”

    她忍住痛苦突然改口就说:“神不会错,神要杀我师父,必然是因我师父是恶妖恶魔,但我仅仅只是个凡人,我只是个被遗弃的人,我七岁的时候就离开门派了,我只知道我师父死了,我无处可去就到那荒山里,买的东西没吃完绝不出去,从没害过……”

    那给她一巴掌的人立即又再扇了她一巴掌:“胡说,你是那妖魔唯一的弟子,拜妖魔为师这就是你该有的下场!”

    她舔了舔嘴角吐出血沫继续叫道:“我只有几岁,我也记不清,我有记忆时看到的第一眼就是师父了,我没法选,我只是个没有选择,没人照顾没人依靠的婴儿,我……”

    巴掌又来了:“这便是你的命运!”

    “我没法选择出生,我只想活下来!”她的话掷地有声。

    她不停的说话,那仙门中人就不停扇她巴掌,足有二十几掌,直到她那句只想努力存活,在鲜血和拥挤的面皮下模糊不清,赤襟中年男子说:“看来她定是玉神熙了,不然她不会被打了这么多次,仍不矢口否认,我们就带她回去。”

    入云明的两人也持相同的看法:“既已助兄长们找到了她,那我们二人也就回门内复命了,二位兄长再见!”

    说着便一同御剑离去。

    小熙低下了那因为被重掴而肿得像猪头一样的脸。那赤襟绣日纹的想来应该是东荒陵于天仙门,东荒甚远所以她从来没见过,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忽然道:“阿延怎么还不回来?”

    正要用法术唤回同伴时,那个叫阿延的年轻人回来了,小熙抬头来看,见那人应约莫二十岁,脸上给洗石洗得发白,差点一层脸皮都给洗掉了。外衣也没穿,袒露着洗了一遍又一遍的胸襟,身上是一点臭味都没有了,头发也洗了,解了抹额散乱的湿发自然的披垂,五官也俊美到小熙只在画有神的画卷上曾看到过,他让小熙想起了师父,不过这少年比起她师父那还是差了一分。

    再听称呼,原来他叫延维。

    延维看着被捆住的人正惊奇,旁边师兄就把原委告诉了他,延维道:“她既被拿住了,为什么要把她打成这样?”

    师兄道:“打她的又不是我们,我们还嫌脏了手呢,这玉神熙一直为妖魔辩护,落得如此。”

    延维点了点头:“那妖魔毕竟是她的师父!”

    师兄叹了口气:“你毕竟修炼时日还短,在修仙一途最紧要的就是不要选错师门和选错师父,一旦选错,不仅无法成仙,还会走上极厄。”

    另一位也跟着点头:“你做东荒帝的父皇把你送进四荒中最高的仙门,拜最好的仙尊为师,就是此意。”

    原来这延维是东荒的皇子。

    几人不再耽误,捆着小熙就飞向了东边。小熙在云雾腾飞时呆看着家园离自己越来越远,这个她居住了几十年的小屋,一下子变得遥不可及,她知道若凭人力,她要越过交战横跨整个四荒,必定要经历千辛万苦,而这途中也会有很多妖怪,光想想就足够难了。可忧愁之中她又有几分庆幸,至少由她引来的灾祸没有降临到别人头上,她心底露出了狡黠的笑意。

    他们飞入了横悬于最东的仙山之中,小熙微微睁开的眼缝看到此地真是美奂美仑,果然比起她破破烂烂总要修补的玉神门的旧宅,这里每一座都那么富丽堂皇,干净整洁,如彩虹一般绚烂的纱帐,四处的花草也是奇异缤纷。

    而小熙,她的样子,衣着,充满污垢的鞋子,浑身每一丝每一缕都与这地方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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